您现在的位置: 花叶芦荟 > 花叶芦荟养护 > 正文 > 正文

夏木爱理的切罗八八

  • 来源:本站原创
  • 时间:2021/12/14 13:43:16
治白癜风太原哪家医院好 http://baidianfeng.39.net/a_zhiliao/131226/4317331.html

好多年前,林小旋的学籍,终于注册在美国中西部极不起眼的一个小小的学校里了。那时,正值八月,由明尼阿波利斯起飞的双发涡桨小飞机载着他,在六千英尺高度,掠过无数个闪着银光的,点缀在翠绿的农田和森林中的小湖。明尼苏达州,有着千湖之州的美誉。

白云在机翼下飘过,飞机在气流中颤动。乌黑的积雨云就在附近,飞行员不时地调节发动机的油门和螺旋桨的迎角,变动着飞行高度和速度,以躲过这些危险的厚实的云层。发动机排气口的温热尾流,像逝过的水一样,使穿过它的景色,产生小小的变形。虽是发动机尾气,却无比透明。

接近地面之时,掠过眼前的,是绿油油的玉米地,和有着木头电线杆的小路。林小旋坐在飞机的后部,看到主起落架从发动机机舱里慢慢伸了出来。

一声尖锐的声响,伴随着一下震荡,主起落架接触了跑道,冒出一缕蓝烟。几秒钟之后,前起落架也轻轻地接触了跑道。飞机在机翼的水平轴上,温柔地上下晃了几下。飞行员反桨,两个涡桨发动机怒吼起来了,飞机便开始震颤。十秒钟之后,飞机速度降了下来。飞行员将桨叶调到中性的角度,减弱了油门,又轻轻踩了两下刹车。飞机里的林小旋可以感到这两下刹车,身体微微前倾了两次。飞机滑行到小小的候机楼前,停了下来。“轰”的一声,发动机熄了火。

林小旋由飞机自带的五级梯子,走到水泥地上。暖风带来拌着航空煤油味的丰收的玉米地的诱人气味,他的微卷的头发飘在额头。耳畔,是一架在头顶盘旋,准备降落的小飞机的声音,催眠一般。阳光,绵绵地照在他的后背上。

到了美国。

学校,有志愿者来接机。十二座的小客车,开过一个火车轨道时,猛烈地震颤了一下。年老的驾驶员抱歉地说:“这轨道真坏。”

行李,在一座灰色的宿舍楼前被卸了下来。

林小旋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电梯,走出电梯,走过长长的走廊,几乎走过整个走廊,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推开了门,是一种屋子里长期没人住的发霉的味道。他将两口箱子推进去。里面是两张床,两张固定在墙上的桌子,两张椅子,和两个固定在墙上柜子。

楼里空无一人,他来得早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林小旋坐在床垫上,眼泪就流了下来。

几年前,在地球的另一端,在一个有六张床的房间里,他也是到得早了。屋子里也是有一股长期没人住的发霉的味道。那时,他一坐上木板床沿,眼泪就下来了。

宿舍楼的大厅,仍有不少留学生在等着入住或是行李。他们大都经过了长途飞行,个个精疲力尽。

在大厅的尽头,坐着一位,在那里打盹,是个亚洲人模样。他的背后,靠墙,有一个黑色的大家伙,一定是个大提琴。林小旋自己不会音乐,却喜欢听音乐。那人该是个搞音乐的,他不禁多看了一眼。大提琴盒,对他来说,是一样诱人的物件。

那人头发稍稍有些卷曲,眉毛很浓,嘴唇比较饱满,有点像张国荣的那样。嘴唇薄,人就显得有些轻佻;嘴唇太厚,人就显得有点蠢笨。这位,嘴唇稍微饱满一些,有点像吸足了水或是血的水蛭,鼓得亮亮的,不算太坏。

搞音乐的人大概都是如此,旅行的时候,尽量把乐器随身带着,而将其他行李托运。所以,这人大概在等学校的志愿者,将他的其他行李从机场送到宿舍。

宿舍大堂门口,一阵喧哗,进来一大群女孩。这是留学生宿舍,所以大多数是外国人。林小旋听到了蹦蹦跳跳的日本话,像是在摔锅碗瓢盆的韩国话,和温柔细软的泰国话。

打盹的那位,也似乎从梦中醒来,迅速撇了一眼那群女孩。其实,差不多是三群女孩,来自三个国家。三群女孩中,各有一个鹤立鸡群者,个子高,俊俏,微笑不语。

然后,他又闭眼睡去。

林小旋去了自己的房间,室友也到了。他边上的,是他的女友。他们是一起来这个学校的。

“我叫林小旋,中国来的。”

“卡洛伊·占太,匈牙利人。”

林小旋脑子中,出现了横扫欧洲的马扎尔人,或是埃斯特万的形象。眼前的这个匈牙利人,虽然敦实,倒并不彪悍,个子也不高。

“这是我的女朋友,朵拉。”卡洛伊继续说。

朵拉笑着挥了挥手。

“我是来学经济学的,你们...?”

“我学习钢琴,朵拉也是。”

林小旋最喜欢古典音乐,可是从来没有学过音乐,不识乐谱,只是听听,加上阅读一些音乐家的故事,如此而已。这次和一个钢琴专业的学生住在一起,心中分外高兴,却也十分自卑,哪好意思在专业人士面前说自己喜欢古典音乐呢?

中国人,出了国,尤其在那个年代,总是在各种场合寻找中国人。而且,在各种场合,只要视线一接触,就已心领神会。而如今在国外,视线之内,总是会有中国人的。

在学校的餐厅里,林小旋坐着,看着那人领了午餐,向他走来。

他坐到餐桌的对面,说:“你是中国来的?”

林小旋就知道他会问这个:“是的。”

那人:“你好,我叫李云平。”

林小旋:“我叫林小旋。你是学音乐的?”

李云平:“是的,大提琴。你怎么知道?”

“那天,我看见你背了个大提琴。”

“哦,明白了。你,来学什么的?”

“经济学,...。”他已有些不好意思了。

“经济学,好啊,我就喜欢经济学。”

“我,也喜欢音乐。”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每当说自己喜欢音乐,林小旋便不好意思。自卑,也就像雨后的春笋一般,从湿湿的泥土中冒出来。

云平:“喜欢哪些?”

小旋:“呃,就是听听,...,大概是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德沃夏克,西贝柳斯,...,圣·桑,拉威尔,...。”他惴惴不安地往下说。

李云平朝天花板略略看了一下。林小旋看到,他的眼珠子转了几圈。

林小旋的脸红了。

大约,搞古典音乐的人,也是听惯了别人说他们也喜欢古典音乐吧。

林小旋觉得自己是说多了,说过了,把自己单薄如丝的一点点音乐知识,在专业人士面前,如数家珍地抖了出来。那下面,你又能说什么呢?他只好问到:“来这里之前,你在哪里呢?”

云平:“我在伦敦的皇家音乐学院。”

小旋:“啊?那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李云平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他似乎是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小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到这个学校来。”他知道,来这里,是一个错误。

云平:“我把我自己录的一盘磁带寄给这儿的一个叫汉密尔顿的助理教授,他就把我招来了。来了之后,他让我在他的办公室拉了一曲,就对我说,他教不了我。我拉得比他好很多倍。”

林小旋想:“这个人真骄傲啊。”

云平:“不过,他这么坦白以后,我们倒也成了朋友。过几天,我带你去见见他吧。”

林小旋紧张了起来。那个带着坻堞的,修得像个城堡一样音乐学院的大楼,是他想去而一直不愿意去的地方。不是不能去,而是,去了,他心里就会涌起某一种悲哀。

果然,第二天,李云平便来邀请林小旋去音乐学院的城堡。

在城堡石头上台阶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老远就向他们打招呼:“云平,你好啊。”

李云平向他招了招手,走了过去。“汤姆,你好。这是我朋友,小旋。”

汤姆:“你好。你朋友云平可是我们乐队的宝啊。”说完,就走下了台阶。

李云平望着他的背影,说:“他是我们学院的院长,又是学校交响乐团的指挥,你觉得他怎么样?”

林小旋:“长得好帅,很有派头啊。”

李云平:“他也就是个中西部地区的农民。这儿的人其实都是农民。”

林小旋觉得,音乐学院里该都是天神一般的人物,怎么会都是农民呢?大概,是李云平谦虚了吧,而且,是谦虚到了别人身上去了。

很快,来到了汉密尔顿教授的办公室。地上,横放着两把大提琴。角落里,放着乐谱的架子。汉密尔顿教授,穿着毛线衣,在那里坐着,想心事。见他们进来,微笑堆上了他的脸。

李云平,去到哪里,人们都笑逐颜开。

林小旋偷眼望去,教授挺年轻,三十几岁。墙上,挂着他的毕业证书:巫柏林学院,大提琴专业。

汉密尔顿,热情地和林小旋握了握手,然后便和李云平聊起了音乐会的事情。

林小旋想,也真是的,在美国,汉密尔顿就被发音成“汉谋顿”。他以前的英语,都学得太规矩了。

音乐学院里,有好多个小房间,供学生们练习时用。林小旋从玻璃窗口望进去,有练习钢琴的,小提琴的,大提琴的,似乎,开学时他见到了那几个日本女孩,韩国女孩,泰国女孩,都在那里。

真是很神奇。

他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声响的水族馆里。这水族馆里,泛着懒散的光。银色的鱼,在空气中游过。气泡,一个接一个,从底下冒上来。

李云平哈哈笑着,从汉密尔顿办公室出来。他对林小旋说:“一看到汉密尔顿,我就想发笑。他的名字叫戈登。就是那个在三元里抗英中被中国广东农民军打死的那个英将的戈登。”

林小旋无法想象,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怎么会对高中历史中的这个平凡的故事如此印象深刻。二十年之后,他在伦敦的圣保罗教堂里发现,戈登将军的棺椁,是供在那里的。铁棺椁刻着的铭文,正记录着高中历史书里的这个故事。那次袭击,发生在广东。棺椁上明明白白刻着“广东“二字。看到这个,他就又想起了那时的李云平,忍不住“哈哈”地笑出来了。那笑声,在教堂里回响,像大提琴琴弦的震颤一样。

林小旋听到有人在一个房间里练习唱歌,就朝那边望了一望。

李云平见了便说:“想学习唱歌吗?以后我教你一招,从胸腔里发声,一学就会,保证你在哪儿唱都行。你可以到这儿来练习。要知道,这里的每一间房间,每一架钢琴,你都是可以用的。”

林小旋听了,有些心动:“这行吗?”他想着练唱和用房间。

李云平:“没问题的,只要把握住基本要领就可以,唱歌剧,唱卡拉OK都行。”

林小旋的心,似乎要飘飞在音乐学院的各个角落里了。

李云平:“要不要看看我练琴的地方?”

林小旋:“当然要啊。”

云平:“就在这里。”

林小旋怀着一颗激动的心,进了一间似乎是比较特殊的练习房。这是一间较大的练习房,还有一架钢琴。角落里,放着一把大提琴。

李云平来到钢琴前坐下,说:“先来段拉赫马尼诺夫。”他弹了一段拉赫马尼诺夫第三协奏曲里的片段。钢琴轰隆轰隆地响起。

“你知道吧。”

“嗯。”

“妈的,这也太难了,手也不够大。”他笑着:“还是来点轻松的。”

拉赫马尼诺夫,立刻成了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云平还弄了几个变奏,邓丽君又成了拉赫马尼诺夫的月亮。

邓丽君前一年刚去世。

“这你也知道吧?”

“嗯。”

李云平站起来,走到了大提琴边上,坐下,扶起了大提琴,捡起了弓。

弓在弦上很快地碰了几下,发出了一连串试探性的声音。

就像在交响乐开始之前,乐师们依次调音的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大提琴演奏之前,音乐家的轻轻地摆弄他的乐器,也是魔幻一般的。

李云平拉了一段帕克拜尔。

林小旋这是第一次听近在面前的大提琴演奏。音乐在练习房里,环着人脑。如此之近,他可以看到琴面上均匀地散布着的松香粉,听到琴弦和弓之间轻微摩擦的杂音和演奏者呼吸的声音,以及手指在琴弦上抚动时吱吱的阻滞的声音。这一切,提醒着听众,演奏者就在面前。不过,大提琴的声音,凌驾在在这些轻微的杂音上面,像火焰切割机切割钢板一样,坚定,有力,毫不含糊。

大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云平笑笑:“这个知道吧?”

林小旋:“嗯,帕克拜尔。”

“喔,你还真的很厉害呀。”

林小旋不好意思了:“我就是听听CD。”

“你有好多古典音乐CD?”

“有一些。”林小旋想:“其实并不多。”

说着说着,房间里已经进来不少人了,都是女生。林小旋一看,有几个似乎是开学时见到过的。

练琴的时候,外面的人是不会进来的。不过,大概大家都知道李云平没有真的在练琴。

“苏瓦迪克拉。”李云平对其中一个说。

那女生连忙双手合一还礼:“苏瓦迪克拉。”她的眼睛闪烁着。

李云平:“这是林小旋。”

“我叫闪萨妮。”泰国女孩说。

闪萨妮个子挺高,黝黑,丰满,眼睛大而雪亮。

叽叽喳喳,有几个日本女孩来了。李云平一一介绍。林小旋觉得,她们都叫“蔻”的,后来才知道,是“和子”,“叶子”什么的。

有一个,李云平特别介绍,叫爱理,夏木爱理。

李云平说:“夏木,就是夏天的树木。EiriEnomoto。”

夏木爱理,好美丽的名字,小旋想着。他不禁看了她一眼。

夏木爱理似乎比其它几个女生稍微大两三岁。她的短头发稍微烫过,额头有点高,圆圆的,一种柔和的样子,她穿得十分考究,灰色的挺时髦的大衣,高跟鞋。

来这个学校没多久,李云平似乎和这些女孩已经很熟了。他们中又来了一个大高个男生,布赖恩,把胳膊放在一个叫叶子的日本女生肩上。

大家一起到一个叫huddle的学校餐厅。餐厅在一个地下室里。一进去,就闻到三明治里面用的洋葱和橄榄的味道。各自点了食物和饮料之后,几个人在一个黑黑的角落坐下。

布赖恩也是学大提琴的,他的水平,大概由汉密尔顿来教正合适。李云平的水平,是好到这个学校无人可教的了。这点,大概是在座的这些音乐系学生都知道和接受的了,所以,这群人毫无保留地宠着云平,把他围在中心了。

林小旋,不是学音乐的,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要不是李云平,他是不会坐到这群人中的。

布赖恩提出了一个问题:“有一个姑娘,她的情人在大河对岸。要和她的心上人在一起,必须渡过河。河这边,只有一条船和一个船夫。那船夫说,姑娘必须和他睡了,才可以把她渡过河去。你们说,那姑娘应该怎么办?”

李云平:“哈哈。这个船夫也太坏了。有没有其它办法过河呢?”

布赖恩:“没有。没有其它船和其它船夫,姑娘也不会游泳。总之,没有这个船夫,姑娘就不能和她心上人在一起。”

李云平问:“你们说,该怎么办?”

闪萨尼:“那就不要过河了吧?”

叶子和和子相视了一下,也摇了一下头。

李云平:“那小旋呢?”

林小旋在问题的关键之时,又犹豫和腼腆起来。“这个,...,我,...,我,...。”

李云平:“哈哈,你还不好意思回答。那爱理呢?”

夏木爱理:“我看,她应该渡河过去。”

布赖恩:“就是先和船夫睡。”

李云平:“我看也没有问题。”

回到自己房间,林小旋发现卡罗伊和朵拉在那里。他们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还都是挺兴奋的样子。原来,他们去了一个晚会,卡罗伊担任钢琴演奏。大概,这是他赚点零花钱的方法。

卡罗伊:“哦,我真是喜欢爵士乐。小旋,你喜欢吗?”

林小旋:“我喜欢听古典音乐,不喜欢听爵士乐。”他小心地强调了“听”这个字。

卡罗伊:“你为什么不喜欢爵士乐?”

林小旋:“我听不懂爵士乐。”

卡罗伊:“那你就听得懂古典音乐?”

朵拉使劲摇了一下卡罗伊,轻轻对他说了一个小旋听不懂的字。然后,她对小旋说:“古典音乐很美,我很喜欢的。”

林小旋先回答卡罗伊:“确实,我也听不懂古典音乐。我只是觉得好听。”第二句,算是回答了朵拉。”

不快,从心头升起,又加上和李云平那伙人一起的时候,他没有回答布赖恩的问题的不快,他躺下便睡。

卡罗伊说:“小旋,今晚我和朵拉准备在这里...。”

林小旋也没听懂也没想:“好啊。”

晚上,黑暗中,小旋便听到两米之外,卡罗伊“嘶,...,啊,...,哦,...”的声音。另外,还似乎有朵拉低低耳语的声音。朵拉,一定是在让卡罗伊不要太放肆地发出声音来。

多年以后,小旋回想起来,自己当时怎么这么纯或是这么蠢,连人家要干什么都不能清晰地想到。

几天后林小旋碰上李云平和夏木爱理,李云平说:“我要你们看一样东西。”

他们来到地下车库,走到一辆青灰色的小汽车面前。车的后面,稍稍有些锈斑。美国中西部的公路,冬天撒盐除冰,会对汽车造成腐蚀。

李云平拍拍那车,说:“怎么样,不错吧?”

林小旋:“哦,这是你的?”

李云平:“五百元买来的。”

这车是音乐学院一个老师,便宜卖给李云平的。这是一辆本田的小车,两个门的,后面的车厢盖可以向上打开。这种车当时在美国很流行,叫hatchback。

李云平把后车厢盖打开,说:“你看,把后座翻下去,放两把大提琴也没有问题。”

果真,放下后面的椅子之后,空间特别大。这车,特别适合一个年轻的,不大有钱的音乐家。

林小旋正琢磨着,这个家伙才来没多久,便买了车。李云平说:“你来看看这个。”

车尾,赫然贴着一块车牌:

“CELLO88”。

“切罗八八!”,李云平得意地笑道。

“切罗八八?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车牌的?”

“注册车的时候,那人问我,要不要有一块个性化的车牌。我想了一下,就说,切罗八八。那人还问我,这是什么意思的。估计,大多数中西部的美国人,只听说过六六号公路之类的牌子的,是想不出切罗八八的。“

爱理的眼睛亮了:“切罗八八,这可太好了。“

云平又对她补充道:“八八,在中文里是个吉祥的字。“

林小旋可没这么认为,他在想:“切罗,固然好。可八八,不就是香港人,广东人喜欢的吉利话吗?这也太俗了。”他对李云平愤愤不平起来了。爱理,一定是喜欢上了”切罗“,而不明”八八“之意。

不过,他又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切罗八八,是个好名字啊。”切罗“救赎了”八八“,这真是个特别好的名字,雅俗共赏。当然,切罗八八,主人也得配得上它。不会音乐,不会大提琴,驾着切罗八八,也是白给。

他开始为李云平骄傲起来了。在他眼前,切罗八八,成了一匹神奇的马驹,载着李云天,背着他的大提琴,要从天空中撒下音乐来哦。

不过,切罗八八,只是一辆十年的,老实巴交老的本田hatchback啊。

李云平:“现在是晚上,我们去兜一下风,去沃尔玛,如何?”

“可以。”

云平翻下前排乘客的座椅,让爱理坐到了后排,三人挤进了本田。“砰”的一声,薄如蝉翼的车门被关上了。

李云平发动了汽车,车一瘸一拐地动了起来。

云平:“不好意思,手动挡的,不太熟练了。不过,马上就好。”

小旋回头看了一下爱理。她一本正经地坐着。

果然,本田开得慢慢平稳起来了。三人上了退伍军人大道。两边的玉米地刷刷地退去,这十年的小本田,开得还是很好的。

李云平将车开到了沃尔玛的停车场上。美国人喜欢晚上买东西,停车场上满满的。只看到一个较近地空位,但里面有一个手推购物车。

爱理说:“我出去把它推开吧。”

云平:“没事,不用。哼,这些人也不知道离开时将手推车还回去。”

他对准手推车,用切罗八八的前挡板,将手推车慢慢地拱出了停车位,然后,把车停下。

后面的爱理似乎轻轻尖叫一声。她也许要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沃尔玛里灯火明亮,云平轻轻对小旋说:“日本人就是这样,装文明装得不得了。”

大家顺便买了一些东西。

出来地时候,云平对小旋说:“你要不要试一下?”

“哦,不,我从没开过车。“

“没问题,这是在美国,人人都会开的。这里,又是沃尔玛地停车场,本来就是大家用来练车的。”

“我不会的。爱理也在车上。”

“没问题。我在你边上的。”

“这还得换挡。”

“我帮你挂在第一档上开就行了。”

云平先把车倒出来,停好。两人换了座位。小旋根本不会开车,爱理在后面惊讶地看着他们,却没说什么。

李云平:“你现在右脚踩住刹车,左脚踩下离合器,我把挡挂到第一挡,你再松开离合器,轻轻踩油门,慢慢开就行了。”

林小旋犹豫着:“怎么这么复杂,说不定会翻车。”

“不会。”

爱理用手抓住了前面的座位。

林小旋放开离合器,踩下油门,车动了起来。速度并不快,可他觉得很快,便一下子慌了,反而更重地踩下了油门。本田使劲地向右滑去。

李云平喊道:“转左,开上马路。”

可林小旋的手脚已经僵掉了,切罗八八撞上了路边的一个交通牌,云平拉了手闸。车才停住。

后面的爱理,是真的惊叫了一声。小旋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爱理。

车速不快,交通牌的柱子,稍微歪了一点。林小旋似乎听到,远处的警车的笛声。

李云平:“你还真不会开啊?”

他们走出了本田,来到交通牌柱子前。本田的前挡板,稍稍凹进去了一点。其他,倒没有什么损坏。他将交通排的柱子扶正。

林小旋:“不好意思。”

李云平:“哈哈,你真行,真的是第一次开车。本来还想让你开回学校,现在,只好我来了。”

一天,李云平来找林小旋,说:“我女朋友就要来了。我过几天要去奥哈拉机场接她。”

林小旋:“从哪里来?”

李云平:“伦敦。我在皇家音乐学院认识的,叫沙拉。”

果然,下周一,李云平身边,便跟着一位金头发,蓝眼睛的英国女孩。

晚上,李云平垂头丧气地来找林小旋。

“你知道,”,他说:“沙拉来找我,是叫我和她回伦敦去的。”

“为什么?”

“她说,我怎么到了这么一个鬼地方来了。”

“我也在想,这地方怎么可以和伦敦比呢?完全不是学音乐的地方啊。”小旋还忘不了问一下:“她是弹,拉什么的?”

“小提琴。”

小旋想,都是他仰慕的工作呀。

李云平稍微换了一下话题:“你说,我如果和沙拉在一起,我家里怎么会答应呢。这不是要和洋鬼子在一起了吗?”

小旋还在念念不忘着小提琴:“一个大提琴,一个小提琴,不是很好吗?”

云平:“外面的人看着好,其实不一定好。我们家里,肯定不会同意的。”

小旋:“你自从进了中央音乐学院,又去了伦敦,就没有怎么呆在家里,还管你父母怎么想?”

云平:“你不知道的。我周六就送她回伦敦。”

周六晚上,李云平来找林小旋,把带着泥灰的切罗八八的车牌,仍到了他的桌子上。

林小旋紧张地问:“出了什么问题?”

李云平:“今天老早起来,开车送沙拉去芝加哥奥哈拉机场,那一个单程就是三个小时。送走了沙拉,又开车回来,太困了,开到了路肩上的灌木丛中去了。你知道,日本车就是纸做的车,只这么一下,就total了。”

“沙拉已经走了?”

“现在,她正飞跃大西洋呢。上午去芝加哥的时候堵车,我是从高速公路中间的隔离带中开过去的,周围车里的人都看呆了。这样都没事,偏偏回来时在那么顺畅的情况下把车total了。”

“你自己倒是一点事都没有。”

“嘿,日本车好就好在这个地方。像纸一样,整个车头都扁了,大概这样才吸收了能量,所以人反而没事。”

“车就没用了?”

“对啊,所以才叫total了嘛。”

“你是福大,命大,造化大。”

“这是遗传的。”

“你父母那里?”

“对,人只能在父母那里遗传啊。“

小旋意识到他的问题的愚蠢。

云平:“我父母当时下乡到广西。一次,他们坐的公共汽车,在山路上行进的时候,掉进了山沟。车上的三十几个人,几乎都死了。我父母没死,但我爸重伤。幸亏我妈是医生,为我爸及时包扎抢救,他才没死。”

小旋:“所以才有你。”

“对。”

“你这块车牌拿来干什么?”

“这是块吉利的牌子啊,拿来留个纪念。”

“那你怎么拿到我这里来呢?”

“我还没回我自己房间呢。”

“还想买车吗?”

“没有钱,还暂时心有余悸,不想开了。”

林小旋抚着切罗八八,他还真喜欢这块牌子。

小旋:“要不,这牌子给我,我去买辆车,上这牌子。”

云平:“那太好了,我的车报废之后,这牌子大约就可以上。”

三天以后,两人去了旧车市场,看中了一辆四年旧的白色的三菱牌汽车。那车的设计很特别,比minivan稍小一点,有三个门,后面也可以打开。上面的里程计显示,八万八千英里。

卖车的人说:“四年开八万八千英里,以前的车主,一定是在高速公路上开的。这种里程,是好的里程啊。“

大概,高速公路上的里程,对车的损害最小。

李云平说:“这车太好了。若是把第二排座位翻下去,简直是一个皮卡,四把大提琴都可以放。”

音乐家总是想着他的乐器。

这话,林小旋听着也很开心,很自豪,好像,他和音乐,又沾近了一点边。果然,车牌注册仍可以用“切罗八八”,小旋的驾照,也很快通过在玉米地边上没有车辆的公路上学习驾驶而拿到了。

切罗八八,是林小旋的车了。

第一次长途驾驶,便是去五十英里外的皮奥里亚参加一个韩国人教会的复活节活动。这个活动,是韩国女钢琴学生金淑珍介绍的。其实,这个活动,就是需要有几个会乐器的人去台上演奏几首赞美诗。这种活动中,教会是会给每个外面请来的音乐家一些报酬的。

想到韩国人的教会,林小旋心有余悸。一次,他被人拉着去参加学校韩国人教会的一个活动。在一个大礼堂里,有上千个韩国人。牧师才讲到一半,礼堂里的好多学生便已经是滚地忏悔,哭爹喊娘,场面十分可怕。他那时发誓,他再也不会去韩国人的教会了。

不过,这次,是陪几个年轻音乐家去,不一样啊。

林小旋的干干净净的白色切罗八八,便载上了三个音乐家。李云平,坐在小旋边上,负责导航和指导,夏木爱理和金淑珍坐在后排。行李仓内,是一把大提琴和一把小提琴。咦,夏木爱理也是拉小提琴的,和沙拉一样,林小旋想着。金淑珍是弹钢琴的。

走之前,李云平拉着夏木爱理来到小旋的车的后面。看到“切罗八八”的牌子,夏木爱理的眼睛亮了。

“怎么也叫切罗八八?”爱理问。

“现在被小旋继承了啰。”云平笑着说。

爱理看了一眼小旋,似乎在问:“你真的能开吗?“

大家都是特别喜欢这块车牌。如今,移花接木,借尸还魂,切罗八八,附到了白色的三菱汽车上去了。

到了皮奥里亚的韩国人的教会,已是上午九点半。上去表演赞美诗,除了林小旋带去的三个人之外,还有一个其它地方来的拉小提琴的。

四个人坐定,摆好姿势,金淑珍刚弹了几个开头的音节,另外的那个拉小提琴的,也刚把琴架到颌下,把弓举起来,他便慢慢地软了下去。琴和弓掉到了地上,人最后也“咚“的一声,扑倒在了台上。

顿时,教会里一阵忙乱,有几个人爬上台去,围在小提琴师边上,然后把他抬到了后面。

林小旋虽在教堂的最后一排,却看得真切。这真有点复活节出现神迹的样子,尽管不是瘫倒的人站起来,而是坐着的乐师倒下去。叫这是神迹,也不无道理。倒下,也算是一种忏悔吧。

小小的忙乱还持续着,耳边,是一堆听不懂的韩国话。小旋看到,夏木爱理和金淑珍,还在台上的角落里静静地站着,却不见了云平。

正惦记着云平,云平便蹦到了他眼前。

“嘿嘿,这就是早上没吃饭,贫血了。”

说完,云平又回过去,跳上了表演台。他扶起他的大提琴,站到夏木爱理边上,笑着。

在鼓掌声中,那个刚才晕倒的小提琴手走回表演台,似乎完全正常。

这是一个巴赫的曲子。

不过,林小旋无法集中注意力。当大提琴开始发声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另一曲巴赫。

那是两个星期前,李云平在林小旋的要求下,带他去看他的大提琴练习。

走进练习室,他发现夏木爱理早已笑嘻嘻地坐在钢琴前面了。他纳闷了,夏木爱理不是拉小提琴的吗?

李云平说:“爱理是来帮我伴奏的。”

在淙淙的钢琴声的牵引下,李云平开始了练习。这是巴赫的第一大提琴组曲,开始的那几小节,最让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弓若即若离地接触弦,试探一下,又离开。拉出一个小调子,又羞涩地隐去。好像,一个音乐家,总找不到感觉,一开始,便停下来,又从新开始,又停下,又不肯停下,一直这么纠结着。

曲谱就在面前,李云平半闭着眼睛,晃动着身子。在他左边,是夏木爱理。钢琴后面,露出着她的头和肩。她也慢慢晃动着,看着李云平,有时候等着他,有时候追赶他。

林小旋想到,那钢琴后的夏木爱理的脸,有点波提切利画中的维纳斯的样子。这虽是五百年前的油画,可维纳斯的脸和头发却是文艺复兴时期少有的极具现代感的样子。也就是说,那维纳斯的脸和头发,像一个现代的,俗世的女子。就连画法,淡雅的颜色,也极具现代风格。而且,脸部,画得不是很三维立体,给人一种平面的感觉。因为现代,俗世,那维纳斯又大概是人们想象中的德彪西的《棕发女孩》的样子。

相貌极为普通的女子,又是美丽的女子,那画,小旋想着。琴声戛然而止,林小旋从夏木爱理的脸和维纳斯的头发的沉思中醒来;掌声响起,林小旋又从那次夏木爱理钢琴伴奏的李云平的大提琴练习中回过神来。

他是从梦里的梦中醒来。时间在静止,回旋,又跳跃着返还。

接着上来八个年轻女子,每个人手中拿着一个长长的玻璃水瓶。台下的一个人开始指挥,这几个女子便陆续摇晃瓶子,发出不小的音节,嗡嗡地响着,慢慢组成一个简单的曲子。

这时,李云平,夏木爱理和金淑珍也已近坐到了林小旋的边上。李云平告诉他,这是水钟。

八个女子在台上依次缓缓地晃动着水钟,样子很优雅,小旋觉得,自己被这几个女子迷倒了。她们,是水边的一群诱惑人的赛壬。这教会倒不呆板,这表演改变了小旋以前对韩国人教会的偏见。

午餐,是拌饭和冷面。第一次吃韩国饭的小旋,觉得可口极了。之后,四人踏上了归途。

金淑珍:“那人昏倒,还真有点让人害怕的。”

李云平回过头:“哎,就是早上没吃饭,血糖不够了呗。”

夏木爱理:“我总觉得,以前见过这样的情型,好像也在是什么教会的音乐表演中。”

林小旋:“我也好像见过。其实,我看到的事情,做过的梦,我觉得都在以前发生过。”

爱理:“真是这样吗?”

小旋:“对。我做的梦,好像总是以前做过的。我常常醒来的时候想,刚才的梦到底是同一天晚上做过的,还是几个月前做过的。”

爱理:“我也是这样。前几天晚上,我梦见我跟着不知是谁,赤脚踏过一块草地,草地上有一寸高的水,凉凉的。空中泛着雨点,我可以看到,雨点一丝一丝地,曳着光落下来。十米高处,有一座玻璃的桥。上面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朝我打招呼,笑了一下,就隐去了。我一直在想,这个梦在什么时候做过的。”

云平:“大概是有什么精灵要诱惑你吧。”

爱理:“啊,害怕。”

切罗八八正驶过刚刚翻过的玉米地。天空阴沉沉,冷嗖嗖的。

云平:“走过冷冷的有水漫过的草地,倒让我想起我爸告诉我的一件事情。当时我父母在云南乡下地山里。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回家,要过一条小河。小河上没有桥,只有几块石头。石头之间,冰冷的水哗哗地流着。他小心翼翼地踏上石头。水已近差不多淹过石头了,人走得趔趔趄趄。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真真啊,真真呀。’‘真真’,是我爸的小名。”

淑珍:“好怕人啊。”

云平:“我爸知道,这河里是有鬼的。如果那时候他一回头,就一定会掉进河里淹死的。村里,已经有好多男子淹死在这河里了。这并不是一条很深的河。”

小旋又想起了《奥德赛》里的塞壬,说:“害男子的,都是女鬼。淹死人的,都不是大河。”

他又想起了刚才在教会里,那玩水钟的,光天化日之下在圣坛上要诱惑他的那八个女子。水捏在她们手里,变换着形状,压缩着瓶子中空气的柱子,好像透明的美杜莎的头发和蛇,歌声是由水里发出来的。

罗德的妻子,不也是因为回头看索多玛和蛾摩拉的毁灭而被神变成盐柱的吗?

追求,或是逃逸,都要义无反顾。

云平:“哈哈,我爸的命是我妈救的,他自然不会受女鬼的诱惑啦。所以,他没回头,飞快地趟过了河。”

夏木爱理:“我小时候,我爸也跟我说,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如果感觉有人将两只手搭到你肩上,你可千万别回头。那是狼在你背后,你一回头,它便会咬你的喉咙。”

小旋问云平:“那你小时候是在广西乡下,而不是在北京?”

云平:“对啊,那时候我父母在广西下乡。”

他又转过头去对爱理和淑珍说:“知道什么是下乡吗?senddown!”

两个女孩摇摇头。

爱理:“你那时有没有学音乐?”

云平:“那年我五岁。我爸是拉大提琴的,他当然要我学啰。不过,那时候,在广西乡下,哪里会有大提琴,更何况小孩用的大提琴呢。于是,我爸找了一个本地的木匠。那木匠,三十几岁,研究了一番我爸的大提琴,过了一个星期,就送来了一把他做的四分之三的大提琴。嘿,这把琴还真是不错的,我用了三年。”

爱理:“太神奇了。这琴还在吗?”

云平:“当然不在啦。三年后我们回了北京,自然就没有带走。”

小旋:“要是在的话,那该多好。有朝一日,博物馆里展出:‘著名大提琴演奏家李云平的第一把大提琴,是广西山村里的农民木匠做的。’”

云平:“可惜啊,那木匠,第二年就肺病吐血死了。”

每年的圣诞节前夕,音乐学院,都有一台向全校开放的音乐会,同时,这也是一些音乐专业的学生的考试科目。

在音乐厅门口,林小旋和李云平远远看见卡洛伊穿着黑色的礼服,从一辆奥迪轿车里出来,拉开了乘客一侧的门,朵拉也从车里走了出来。

李云平说:“你看,卡洛伊才借了一辆奥迪车,你看他美的。卡洛伊很坏,很骄傲。我练习大提琴的时候,让他伴奏,他要我付钱。我付了钱,他却事先不好好练一下,弄得我无法排练。朵拉,却是个非常好,很谦虚的人。”

想起了爵士乐,古典乐的那次经历,小旋觉得云平说得真对。

音乐会上,首先上来的是金淑珍。她穿着婚纱一般的白色连衣裙,坐定之后,弹了一个肖邦的夜曲。她身体很瘦,穿着婚纱一般的连衣裙,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合适。

小旋没有拿节目单,正在想李云平会表演什么,什么时候上台。

下面上台的是布赖恩。小旋知道他是拉大提琴的。可是,他却穿着十九世纪初法国贵族的衣服,上来唱了一首《费加罗的婚礼》里的咏叹调。自然也唱不好,台下他的同学们,也知道他在胡搞,都吹着哨子,掌声乱起。

李云平还不上来,小旋想着。

下面,是夏木爱理上台。小旋,又放下心来听。

夏木爱理演奏小提琴《在舞台灯下》,钢琴伴奏的是金淑珍。《在舞台灯下》里的小提琴独奏,是卓别林为电影《舞台生涯》做的曲。其实,大多数美国人不知道的。这曲子,可以和马思涅的《沉思》和肖斯塔科维奇的《牛氓》归在一起的,但也许更伤感。

真不知道,夏木爱理,是学什么专业的,为什么拉这个。

那两分半钟的表演,观众们屏息凝神地听着,小提琴流着眼泪,诉说着哀伤的故事。这是少有的,比较现代的小提琴曲。

掌声起来,夏木爱理和金淑珍向大家鞠躬。

中间十五分钟休息,夏木爱理坐到了小旋的边上。小旋向她祝贺,夏木爱理只是冷冷地点点头。下面上台的,便是李云平。

舞台中央,摆着一把椅子。

李云平拎着大提琴,在椅子上坐下。他没有穿礼服,戴领结,而是穿着一件银色的衬衫。第一次看他正式表演的林小旋,心里有些失望。不过,他马上纠正了自己。银色的衬衫,真正好,正好表演独奏,轻装上阵,像苏佩的轻骑兵。和别人一比,真是鹤立鸡群。

曲子是圣·桑的《天鹅》。

钢琴伴奏的是朵拉。

两小节钢琴之后,大提琴便加入了。这是大家最熟悉的大提琴曲之一了,低沉,缓慢,有歌唱性,可预测。李云平选了这曲子,自然是考虑到了听众的水平。

林小旋看到,李云平在台上,微闭着眼睛,缓缓地晃动着身体。那琴,好像是他拥抱着的一个人,在他膝边呢喃。

不过,林小旋的脑子里,还是在想着那巴赫的大提琴第一组曲。那是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提琴曲了。

就是那次。

弓总是若即若离地接触弦,试探一下,又离开。拉出一个小调子,又羞涩地隐去。好像,一个音乐家,总找不到感觉,一开始,便停下来,又从新开始,又停下,又不肯停下,一直这么纠结着。好像,音乐家是在练习,而不是在表演。又好像,两个人,有说不出情感,话语,而若说出来,又要伤人,只好止住。

而耳边的《天鹅》,虽然缓慢,却坚定无比,没有任何模棱两可的味道。这曾经是小旋的最喜欢的曲子之一,而今天,他亲耳听到云平的演奏,他却觉得,那优雅,却失去了它的悦耳和吸引力了。

小旋看到身边坐着的夏木爱理,也神色严肃,耳朵听着《天鹅》,而脑子里,也许响着其它东西。

晚会结束,切罗八八拉着几个音乐家,送回各自的住处。其实,切罗八八早已是这几个音乐家的公共汽车了。最后一个,便是李云平,他现在是住在校外的公寓里。

再过三天,就是圣诞节了。地上都是积雪,小旋小心地开着车。

李云平说:“你觉得金淑珍弹得怎么样?”

小旋:“我哪懂。我肯定是觉得好啰。”

云平:“弹错了好多地方,她不行的。“他顿了一下:“今天,金淑珍送了我一把金勺子。诺。”

林小旋一看,是一柄长长的,精致的勺子,韩国人吃饭时用的那种。

小旋:“哈哈,送你一个勺子干什么?”

云平:“你知道,一个韩国女的如果喜欢你,又不好明说,就先送你一个勺子。”

“那么说,金淑珍喜欢你?”

“我想是吧。”

“那就享受啰。”

“不过,我家里怎么会允许我找一个韩国人呢?”

“我看你自己也不喜欢。”

“也是。”

“那你还是收了人家的勺子。”

“怎么能拒绝呢?”

“的确不容易。人家大概也没有明说吧。说不定不是,你也不能自作多情嘛。”

“当然没有明说。”

“是不是夏木爱理也...?”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她送过我一个漆的大木碗。”

“这是日本的定情之物?”

“大概是吧。不过,我家里怎么又会允许我找一个日本鬼子呢?...”

好多人家的房子里,都生着壁炉。白烟,在月光下,从烟囱里冉冉上升。干冷的空气中,是松木板燃烧的气味。这气味,在精神上,就已经给了人许多温暖。

过了新年,大家被一种新的兴奋擎住了。李云平收到了芝加哥交响乐团面试的邀请。

一下子,“audition”,“audition”,就是这个小圈子里唯一的话题。小旋想,为什么,包括他自己,都那么毫无保留地宠着李云平呢?

云平:“你有没有德沃夏克的音乐录音?我们这个学校真差,图书馆里就是没有什么德沃夏克的东西。”

“我只有一个,《自新大陆》。”

“这是德沃夏克最为人所知的。他还有好多大提琴曲呢。”

“那些专业大提琴的,我自然没有啦。”

“你有的那个,借给我听听。”

“你都会的,为什么要听呢?”

“就是听听别人怎么拉,熟悉熟悉嘛。再说,芝加哥交响乐团,也是常常表演德沃夏克的。”

第二天,李云平就把CD扔还给了林小旋,说:“这演奏也太差了,节拍都是错的。这是什么交响乐团演奏的?”

小旋看了一下:“上面不是写着,是卢博里亚纳交响乐团。”

云平:“这是哪里的交响乐团啊?”

小旋:“大概是南斯拉夫的吧。”

云平:“是瓦尔特交响乐团吧。”

林小旋觉得很羞愧。当时买CD的时候,钱少,买了便宜货了,不是有名的发行商发行的诸如德国爱乐,芝加哥乐团,波士顿乐团的作品,连NHK的都不是。

他又想,专业音乐家听音乐,因为辩得出好坏,总是要评价,思考,比较,也许反而感觉不好。高处不胜寒啊。还不如他,当个不懂音乐的音乐爱好者。无知,便是最大的保护。

芝加哥在三个小时车程之内。大家都想陪着李云平,最后决定,林小旋开车,夏木爱理跟着去。

切罗八八在冰天雪地里离开,北去,金淑珍在外面挥着手,说:“当个友友马。”

在密执根大道的一个咖啡馆里,夏木爱理和林小旋,就着咖啡,对坐着。

林小旋:“芝加哥交响乐团,在我心中,就像圣殿一般,虽然我不是音乐家。不过,今天,我们终于到了在门口,可就是不进去。”

夏木爱理:“我们今天有点像布赖恩。云平告诉我,布赖恩的父母每星期天都去教堂。他不愿意去,可父母非要他去,所以,他就坐在教堂的门口里等着他们。”

“布莱恩还真有点可爱。他的琴拉得如何?”

“就是很一般呀。其实,我们都是很一般呀。”

“我觉得很好。”

“谢谢。不过,我,布赖恩,金淑珍,都是很一般的。我们是不能以专业音乐家的身份为生的。”

“你是弹钢琴的还是拉小提琴的?你看,我到现在还搞不清。”

“我从小就拉小提琴。钢琴嘛,大家都会点的。不过,我可不是乐队小提琴手。我的专业是音乐治疗。”

“音乐治疗?就是通过音乐,给病人治病。”

“可以这么说吧。纯粹通过作曲,表演音乐而为生,是不太容易的。”

“那那些大型交响乐团,芝加哥交响乐团,...。”

“那里的音乐家当然可以,但有多少人可以在那里呢。而且,他们也要在非演奏季的时候,去教一些课的。”

“那倒也是。”

“比如作曲,哪些人可以挣点钱呢?给广告写音乐,‘呜呜,...,哇哇,...’,如果有特色,五秒钟,就可以赚钱了。”她举起手臂,比划了一下。

两人都笑了,夏木爱理也可以这么幽默。不过两人都挺紧张。

爱理:“只有云平是有才华的。”

小旋:“只有云平可以以专业音乐家为生的。“

大家都知道云平有才华,大家都等着云平摘下芝加哥交响乐团第一大提琴的桂冠,大家都毫无保留地希望云平成功。大家同时也都有心中一点小小的私心,需要云平成功,尽管这私心很渺茫。不过,如果这小小的私心有朝一日可以被满足,每个人又可以收获什么呢?这私心又怎么说得出来呢?

小旋想像着,在音乐厅里,云平在台上,前几排坐着指挥,首席大提琴,首席小提琴,...。大约让云平拉德沃夏克?或是巴赫?那时弓和弦粘粘连连,若即若离,试探着,挑逗着,又不漏声色,又大为暴露。

想着想着,他又看到眼前的夏木爱理。她刚刚告诉他的音乐治疗专业,使他感到,那波提切利的维纳斯,只是人们想象中的德彪西的《棕发女孩》。不过,那更加真实,现代,普普通通。

圆圆的额头,棕色的眼睛,微微烫过的头发,鸽子样的神情。

李云平背着大提琴走进咖啡馆,他没有被录取。看来,乐团的招聘,直截了当,马上告诉你,而不是过一个星期后给你写一封客气的信。

在回去的路上,切罗八八不紧不慢地开着,李云平倒是没有垂头丧气,而且反而显得很兴奋。他说开了:“其实,练琴到了一定程度,就得看音乐家和修养,风格,阅历,和人们对他的接受程度了。比如说,中国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因为练习刻苦,技巧都很高,有时候拿个世界比赛第一可以,但往往不能成为大师,难以长时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太注重刻苦,反而忘了个性的培养。好比唱歌,同一首歌,就是严格按着乐谱唱,也可以有截然不同的风格,给听众留下截然不同的感觉。刻苦和风格,有时候是互相抵消的东西,所以,有时候,有一种玩玩的,放松的心态,对音乐家是有好处的。技巧不是特别高的音乐家,往往有时更有特色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爱理:“这对每个艺术家都有好处。我觉得你是有自己的风格的呀。自由,倦怠,好像漫无目的一般。想要完美而又不在乎完美。”

云平:“我也认为是。我出国前,也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但是,我比较贪玩,不听话,不守纪律,而且,还带着广西乡下的情调。”

小旋:“就是你用那个农民木匠做的大提琴练习的风格。”

云平:“还真是。那是带着乡土气息的,和十九世纪西欧作曲家所描写的完全不搭介的风格。这样,才能蹦出惊人的火花。哈哈。”

爱理:“这就是你的风格。”

云:“不过,大家对于风格,是有很大偏见的。马友友拉的,大家就一定认为是好的。我拉的,就一定不如马友友。关键在于,很多认为自己懂音乐的人,其实也不懂。”

小旋听到这里,坚信着,李云平将来一定会比马友友出名的。

虽然没有加入芝加哥交响乐团,李云平却常常有机会去斯普林斯菲尔德交响乐团客串大提琴。五月的一天,他给了林小旋和爱理各一张票,是即将上演的《被出卖的新嫁娘》。小旋因为有课,便让李云平自己开车去。

第二天早上,李云平将切罗八八,还给了林小旋。

云平:“昨天晚上十点,我和爱理从斯普林斯菲尔德开车回来。开着开着,我觉得手臂上热热的,原来不知怎的,我流鼻血了。”

小旋:“新嫁娘让你太兴奋了吧。”

云平:“哪会呢?在那里,也就是像机器人一样地拉,赚点零花钱用的。不过,这倒是让爱理很担心,照顾了我一晚上。”

小旋听着。

云平:“不过,和她在一起,又想起她送我的碗,我就稍微有点不安。”

小旋:“她知道你的想法吗?”

云平:“我想她也是知道的吧。我们就在一起havesomefun吧。”

五月中旬,林小旋就要去西南部的一所学校继续他的博士学习。最后一天晚上,他退了宿舍,住到在李云平的公寓里。

爱理做了晚饭。一份牛肉炒西兰花,就盛在她送给李云平的大碗里。

大家举起酒杯。云平和爱理说:“预祝小旋成为大教授。”

小旋:“预祝云平超过马友友。”

云平笑了笑:“林小旋是我碰到的最爱音乐的人。比很多音乐家都更爱音乐。等会,我和爱理各表演一个。”

林小旋觉得眼眶湿湿的,像他两年前,刚进宿舍的门,闻到那霉味儿一样。

李云平在屋子里摆好了椅子,拿起了大提琴。小旋和爱理坐在沙发上。

云平:“我知道小旋喜欢什么。喜欢这曲子的人是不多的,它几乎就是一个练习曲。”

弓和弦轻轻地接触又分开,拉两小节旋律,又犹犹豫豫地分开,又轻轻地碰触,又拉两小节旋律。这曲子,又古典,又现代;又悲哀,又热烈;缠绕,微妙。

然后是爱理:“我知道小旋如果喜欢卓别林的《舞台生涯》,那就会喜欢肖斯塔科维奇的《牛氓》。”

小提琴轻轻地响起,那是一个苍白,消瘦的美男子亚瑟的心情,在教堂的蜡烛前,在阴阴的密室中,在冰凉的空气里。小旋觉得,这也是他的心情。他想,肖斯塔科维奇比卓别林强多了。

在电影里,多年之后,亚瑟再次出现的时候,却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身边带着情人的牛虻了。

他们三个,三十年后,都会如何呢?

小旋说:“我什么也没准备,只好把卢博里亚纳交响乐团的那张德沃夏克的CD送为你们吧。李云平说演奏得糟糕,所以我也正好不想要了。”

云平笑了:“就是因为之前听了这张CD,我才没被芝加哥录取的,哈哈。”

晚上,李云平刚刷完牙,就被爱理拦住了,她要帮他清理牙齿。李云平无可奈何地,难为情地坐下,爱理坐在他的膝盖上,开始了洗牙。她的那套工具还真是专业的,像一支支的笔一样,从一个盒子里拿出来。笔尖上是牙医的小针针,小勺勺。

晚上,小旋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卧室里欢快的笑声。五月中旬,屋子外面,各种鲜花在休憩和吸收露水,准备在第二天拼命绽放。

早上,林小旋告别了李云平和夏木爱理,开始了一千五百英里的西南之行。

第三天夜里,切罗八八进入了新墨西哥州。车上的收音机,已经收到了一个叫真理和宪法的城市的电台了。路在上坡,周围的十八轮大卡车,小心翼翼地开着。切罗八八,则轻快地超过它们。

忽然,林小旋地手指,摸到方向盘下一点黏黏地东西。他拿起来一看,是一点棕褐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哦,小旋想起来了,那一定是李云平上个星期天从斯普林斯菲尔德音乐会之后,和爱理开车回来时流下的鼻血。那天云平告诉他流了鼻血,他倒没想什么。这时,离云平很遥远的时候,他倒开始为他担心起来了。小旋想,那天晚上,夏木爱理,一定是帮他把车里面仔细擦了一遍的。不过,就是忘了这方向盘下这个小小的地方。他又想起了夏木爱理来了。

这白色的三菱车,似乎还是李云平的,也是夏木爱理的,是带上一点他们魂灵的。现在,他们俩就留下了这点褐色的东西。三天之隔,便天各一方了。

此时,切罗八八,打着大灯,正平稳地沿着美国和墨西哥的边境线走。灯光中,不断地有蛾子撞向挡风玻璃。美国这一边,黑黑的什么也没有;那墨西哥的一边,灯光亮得好像是悬着的天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李真散文集《夜雨来扰》由道南书院文学社编辑发行编辑:柠檬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订阅指南:诸位诗友,订阅道南文学社朴园散文选


本文编辑:佚名
转载请注明出地址  http://www.huayeluhui.com/hylhyh/10488.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Copyright © 2012-2020 花叶芦荟版权所有



    现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