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芗斋先生
王芗斋先生,名政和,又名尼宝,字宇僧,后启用芗斋名,曾用向斋、献斋等名,晚年自号“矛盾老人”。年11月24日(清光绪十二年岁次丙戌十月廿九)生于直隶深县(今河北省深州市)魏家林村,祖父是深县一家商肆里的账房先生。
深县自古民风剽悍,民多尚武,近世以来名家如云,大师辈出,是河北形意拳的发祥地,也是闻名全国的武术之乡,如河北形意拳的开山鼻祖李洛能先生及其弟子郭云深、刘奇兰、刘元亨、李太和等先生,再传弟子李存义、耿继善、刘殿琛、周明泰、王福元、李振邦等先生,八卦掌名家程廷华、程殿华等先生,他们都是深县人氏。其中,郭云深先生以“半步崩拳打遍天下无敌手”而名扬于世。
郭云深先生,字峪生,直隶深县东安庄村人,幼嗜拳械,性情刚直,尚侠好义,清咸丰年间从李洛能先生学习形意拳,深得精要,熟稔兵法,曾对形意拳理论进行过系统的研究、整理和总结,著有《能说形意拳经》传之于世,详细论述了形意拳之三层道理、三步功夫、三种练法,所谓三层道理者,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三步功夫者,易筋,易骨,洗髓;三种练法者,明劲,暗劲,化劲。
郭云深先生
郭老晚年回归乡里,隐居在与魏家林村相距不到二里的西马庄村。郭王两家原有戚谊,先生父辈亦曾从学于郭老,因先生自幼体弱多病,患有先天喘疾,家人恐其不寿,遂送至郭老处学习形意拳,以求养生祛病,强身健体,时年8岁。
先生由于身体的原因,刚开始根本就练不了拳脚,所以,郭老也只好授以站桩之法,用于养生治病。其时郭老已年迈,门下弟子早就立名江湖,扬威天下,自己的平生技艺也已传授给独子郭深先生,原本无意收先生为弟子,不料郭深先生坠马意外身亡,法脉攸关,郭老环顾左右,苦无传人,承其衣钵,后经另一戚谊赵乐亭先生极力说项,郭老方才破格允准收先生为弟子。
先生聪敏过人,用功刻苦,郭老爱如己出,倾囊相授。正如先生在《意拳正轨》里所说的那样:“吾与郭先生同里,有戚谊为长幼行,爱吾聪敏而教之,且于易箦之时犹以绝艺示之,谆谆以重视相嘱。”所谓易箦之时,也就是临终的时候。
据前辈言,郭老晚年因腿疾习惯盘腿坐炕搭手传艺,先生则立于炕下站桩换劲。冬日郭老起床后,首先要查看先生站桩之脚印湿润程度,如不够则怒目以视,先生须从头再站,直至湿度充足方可休息,可见郭老对先生要求之严格。
近世论河北形意拳者,通常分为三派:一是以刘奇兰先生弟子李存义先生为代表的保守派;二是以李魁元先生弟子孙禄堂先生为代表的综合派;三是以先生为代表的心意派。
年,先生18岁。据传,直隶保定府某镖局一位著名镖头,原从学于郭老,因失镖誉落,乃遣人送厚礼请郭老出山代为挽回声誉。郭老以年迈相辞,盛请之下,郭老遂遣先生携亲笔书札前往保定。镖头见先生如此年少,心中已颇为不满,次日,先生在镖局院内闲顾,见院内两侧兵器架上陈列有多种兵器,先生顺手拔出一根白蜡竿子试试身手,镖局伙计见之大惊,入报总镖头。昔日镖局行规,如有人动门前大枪及杆子等兵器者,即表示前来挑战比武。镖头赶来,举手拍先生手腕怒道:“小孩子不许乱动!”话音未落,先生顺手一抖,镖头已飞出丈许跌倒在地,惊恐之余,高呼:“好!这才是老师教的真功夫!师弟,你可要把这一手留下来,教给我们。”经此一战,镖局方知先生身手不凡,于是盛情相待,从此先生之名不胫而走。
先生回家后将此事禀告郭老,郭老抚须颌首笑道:“他们没有站过桩,怎能发出这个劲儿。”先生晚年常以此告诉门人:“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摔人是怎么个劲儿。”
不久,郭老归真,先生谨遵师嘱,更加用功刻苦,每日清晨即起,携干粮、水和杆子到村外树林中练功,日暮方归,经年之间,功力随即大增。
年,先生20岁。一次,先生随父前往绥远经商,归家途中遭遇劫匪十数人,均持器械,先生与父亲徒手将匪徒击散,强人边跑边叫:“这小孩子真厉害。”每每忆及此事,先生便道:“你打倒几个,其余的不打就跑了,并不费劲儿。”
年,先生22岁。因与外祖父家戚谊邱兰坡先生交善,年轻贪玩,先生染上赌习,因怕母亲重责,遂与邱兰坡先生相约私逃,到北京谋生。途经某地,饥饿之甚,入一包子铺就餐,因无钱付肆主而诉实情,肆主慷慨资助,介绍先生到京城投军效力。
先生投军后因身体单薄,先做伙夫,每日干一些挑水、劈柴等杂役。先生清秀俊朗,与兵卒关系融洽,故时常与之嬉戏,一日,先生挑水前行,有兵卒从后面以手按先生所挑之扁担一头,原想人仰水洒,出尽先生洋相,谁知先生猛然发力,水未洒而此兵卒竟然跌倒在地,众人惊讶异常。
适逢营中吴将军路过,见此情形旋即召见,于是,先生将自幼从学于郭老之师承渊源如实禀告,吴将军甚喜,收为亲兵,后将爱女许配先生,原来吴将军乃平西王吴三桂之后裔。先生婚后折节向学,工书法,习诗词,此即先生幼年虽读书不多而后却极善文辞诗赋、金石书画之原由。吴夫人好武,亦擅形意拳,长女玉贞、次女玉芳、长子道庄皆从吴夫人出。
年,先生28岁。北洋皖系段祺瑞亲信徐树铮将军赏识先生,遂设宴于官邸,意在让先生与曾任总统府武术教师的李瑞东先生交流技艺,并请京城武术界及军政界的显赫人物作陪。徐树铮将军行伍出身,曾任北洋政府陆军部次长,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北洋皖系名将。是日,先生早到,见李瑞东先生到来,旋至大厅门外相迎,入厅时二人互相礼让对方先行,两臂相交,表面似在礼让,实则各用暗劲儿,李瑞东先生欲用手捋先生之肘部,先生猝然发力,李瑞东先生年老不支,身体歪斜靠于门框,先生顺势搀扶,二人仍然相互谦让同入厅内,旁人不明底细,但搭手情形各自心知肚明。待众人起身入席,酒过一巡,李瑞东先生即托辞方便,起身离席而去。后徐树铮将军欲再次设宴为二人调解,此时李瑞东先生已返回武清故里。此后每每谈及此事,先生则悔恨不已,因李瑞东先生已是成名人物,且年事已高,自己不应年轻气盛,先生常以此事训诫后学,自己亦引以为戒,并严加嘱咐,今后遇见练太极五星捶者都要礼让为先,不可好勇斗狠。
年,先生30岁。是年7月,袁世凯政府为了实现全国军事教育训练的统一管理和强化集中,改定陆军教育令,将主管全国陆军训练和军校教育的军学司从陆军部剥离,与军学编辑局和参谋本部第五局合并成立陆军训练总监部,与陆军部、参谋本部并列,成为全国陆军教育最高机关,直属于陆海军大元帅府。
是年12月,陆军训练总监蒋雁行中将呈请在北京成立武技术教练所获准,“挑选近畿陆军各师旅士兵练习武术,养成白兵战之技能”,原定额20名,一年半毕业,由蒋氏兼任所长,陆军训练总监部骑兵监江寿祺中将遂提议在武技术教练所开设“拳技一门”,条陈内称“中国向有拳技之说,清初诸儒著作中即有击技名目,至康雍间为最盛。精者能缘行墙壁,次者可捍卫一身。迨火器发达而拳技之效力遂失,然战争之际,有距离之战,至时则火器不可恃,而拳技可用,应请添拳术一门,一可强健身体,而二可以助军士之豪性,三适用于距离之战斗。能使军士皆明击刺之术,进退步伐皆适其宜,必能以一当百,故应添设,以辅武技之不足云”。
于是,着手“访聘主教、助教各员”,召集各门拳术名家细心考察和选择,确定形意拳最适合军用。先生受聘在武技术教练所主持教务工作,形意拳名家刘殿琛、尚云祥、孙禄堂等先生曾先后受聘担任教练。因武技术教练所开设拳技一门,朝中权贵子弟报名踊跃,据当时的《盛京时报》报道,未及正式开课,“袁公子报名入所练习者已有多人,至各权贵之子侄自愿入所学者,已有三十余人之多矣。”
齐振林先生其时任职于陆军部军学司,后任司长,三子齐执度先生因之得以拜学于先生。周松山先生原是山东临清大户,为习武而耗尽家财,是临清肘捶第三代正宗传人和代表人物,喜与名家交流而鲜有失手,因慕先生之名,到北京与先生试手,三试三败,后入武技术教练所最末一期学习,此即拳界盛传“周松山三败入王门”的故事由来。
袁世凯倒台后,年8月,陆军训练总监部裁撤,武技术教练所改隶陆军部军学司,史称“陆军部武技术教练所”。
年,先生33岁。因北方时局动荡,先生离开陆军部武技术教练所,负笈南游,遍访名家高手,以武会友,探讨武学真谛,籍以充实自己,旨在弘扬和光大我国拳术。
游至河南,先生访问了嵩山少林寺,与当时寺中住持恒林大师交善。恒林大师俗姓宋,河南伊川宋寨人,年出生,年圆寂,11岁时在少林寺出家,法名恒林,号云松,后为少林寺当家大和尚,曾任登封县僧会司僧会,是少林心意把的正宗传人,心意把乃少林寺镇山之宝,秘不轻传,恒林大师功力深厚,是少林寺历史上著名高僧之一,世称“少林活佛”。据记载,恒林大师“每登坛说法时,听者赞叹,而其拳术奥妙,亦独具心得”。
嵩山少林寺白衣殿演武壁画
先生在少林期间与恒林大师时常切磋技艺,交流心得,另据前辈言,当时先生还时常向少林寺另一位年长的高僧请教,得到了很多的禅门心法,据此推断,先生深入佛禅或始于此,正如先生的衣钵传人姚宗勋先生所说的那样:“从学术研究的角度讲,先生对少林寺的访问具有重大意义。”
游至福建,先生在福州结识了南少林心意派嫡传弟子、鹤拳名家方恰庄先生,相互切磋技艺,彼此受益非浅。方恰庄先生,本名方永苍,福建福清镜洋镇茶山村人,师从族叔方世培先生学习鹤拳。关于先生的这一段经历,姚宗勋先生是这样讲的:
“先生辗转又往南去,在福建省的福州,遇到了一位和少林武术有一定渊源的老师叫方恰庄,王先生跟他在拳术上交流过,方先生功力很大,王先生亲自跟我讲,我要跟他动手到十次的话,我得败六次,我得胜他四次,但是有一个特点,他胜我的那六次,是因为他功力大,体力强,他得把我逼迫实在没有退路的地儿,他发力我是窝窝囊囊坐下去,但是我赢他的四下,都非常干净利落。”
后经方怡庄先生介绍,先生又结识鹤拳名家金绍峰先生,切磋交流,互换心得。金绍峰先生原名三峰,字西坡,江苏铜山人,寓居福州,擅长绵拳、太极拳等,后从方世培先生弟子程学琛先生学习鹤拳。年,周荫人部随军阀孙传芳入闽驻防,先生曾在周荫人部担任武术教官,周荫人将军与先生为河北同乡,周之女婿洪懋中先生即为金绍峰先生的弟子,后去台湾传授鹤拳。
期间,先生曾游至湖南,在衡阳拜见了心意拳巨擘、人称“江南第一妙手”的解铁夫先生。当时,解老年过半百,行多怪诞,绝少与人谈拳论技,世人多以“解疯子”呼之。后据意拳同门考证,解老也是嵩山少林寺弟子,若此说属实,先生之所以能够拜见解老,得到恒林大师的指引可能性极大。
关于先生的这一段经历,姚宗勋先生是这样讲的:
“由那以后,王先生往回走到湖南,离长沙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县,现在实在想不起来这个县的名字,他说有一个大拳术家,解铁夫先生到底高明到什么程度,头一次听王先生讲,说我离开老师受益最多的是从解铁夫先生,再往浅里说,我跟解铁夫先生动手,不管推手还是散手,我是十战十败,他出手很软,杂乱无章,你别碰,一碰就挺硬,人家非常刚,你就摔出去了或被击中,说你看他动作很刚,你一碰上,他就松,他就是聪明。说法上呢,就是解先生拳术虚实莫测,所以他说除了他老师以外受益最多的就是解铁夫,也使王先生在拳术的境界上提高一大步。从那儿回来后,拳技加上自己的经验,跟见过高手,跟自己的用功,在拳术上又突飞猛进。”
与解老交流,无论是徒手,还是器械,先生均是十比十负,自出道以来,尚无如此不堪的败绩,这无疑对先生的内心触动很大,曾想就此别过,回去重新用功,解老爱才心切,极力挽留,他说自己平生所遇好手甚多,还未曾见过象先生这样好的身手,希望先生能够留下来跟自己学习,只是要求先生,日后若有解氏子弟能够继承技艺,请先生传授时不要保守。先生遂折节下拜,欣然留住,解老倾囊相授,从此先生拳艺更加精进,为日后创立意拳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离开之时,解老说:“以你的技艺在大江以南我不敢说,大河以北恐怕你无敌手了。”
后据姚宗勋先生讲,年左右,曾有一中年男子到北平寻访先生,打听哪里有练站桩的人,从而找到了姚宗勋先生,自称是解老侄子,奉家叔遗命专程到北平寻访先生,询问先生是否有传人,并说解老因毕生以未得传人引为憾事。先生当即令姚宗勋先生表演了站桩、试力及发力等,解老侄子当时说:“姚先生比我好,家叔当慰于九泉矣!”
年,先生40岁。因南方时局动荡,先生离闽经沪北返。翌年春,途经上海逗留期间,曾在西藏路一品香旅社暂住,形意拳名家高振东先生造访先生,言谈良欢,若有宿缘,高振东先生虚心请教,以师礼事之,先生初不自秘,倾心相授,高振东先生形意拳之形势,遂为之一变,焕然一新,后高振东先生曾受聘担任中央国术馆武当门代理门长。
在上海《金钢钻月刊》年第1卷第12期刊载有高振东先生弟子、署名“许天马”写的一篇文章《形意拳微义》,里面详细介绍了这一段历史渊源,原文如下:
清道光间,北方言形意拳者,莫不奉郭云深为泰山北斗。盖当时虽名家辈出,然终不逮郭技深邃。同门切磋,郭时以崩拳出击,当者莫不披靡,甚有身受钜创者,是以有一崩拳打遍天下之谚。郭尝曰:“彼徒知崩拳势如连珠,而不知有巨浪奔腾之义。是只知有顺力而不知运逆力也,只知原动力而不知反震力也。故同一崩拳,彼不能抗我者以此。岂真有神秘之术哉?”余尝闻诸前辈云,凡与郭较艺,两手相抵,即牢不可脱,微特不能前进,即欲后退亦不及矣!
溯形意拳于明清邅递之际,自蒲东姬际可于终南山得武穆拳谱后,抉其精微,传授门徒甚众。迨神拳李洛能出,遂为形意拳之魁师。而郭云深则实其入室弟子也。郭仅一子,好骑射,坠马死,乃以绝技尽授于同里王献斋。嗣因丧明之痛,年四十余,竟忧愤卒。伤已!
十五年春,王献斋先生来沪,我师高振东往访于一品香。倾谈良欢,若有宿缘。吾师遂以师礼事之,而献斋先生亦倾心相授,初不自秘。于是吾师形意拳之形势,遂为之一变。一日,欣然告余曰:“余遇人多矣,若王献斋先生者,真可谓能形意拳者矣!当余手与彼手相接时,第觉彼手跳动不已,有如激电。余思运劲前进,不知余手经彼手震撼,遂致全身散漫,瞬息余已倾跌丈外。余既佩彼技之神,乃益知余二十余年所殚精研力之形意拳,苟与献斋先生较,实无异于邱垤之与泰山争其巅也。余鉴子学艺心诚,今将所得于献斋先生者,转以授子矣!”由是高师暇即莅余处,为余矫正形势,口授真谛。果与向者迥异而切于实用,乃不揣谫陋,爰将高师口授精义,及自以为心得者,记录于后,傥亦为爱习形意拳者所乐闻,而以为探索之资乎!
一抖搂,气贯十指坚如铁。何谓抖搂,自顶至足无非力。气由毛孔发,力从足根生。心胸宽平,空空洞洞,不着纤微尘。气降丹田响连声。若一努气,周身若将绳捆住。外貌虽强梁,内实寡灵机。立如平准,腰如车轮。目内视,耳内听,一息灵光悬头顶。唇似张非翕,齿骨微齘,舌搅上腭,津液口内生,味甘胜琼浆。提膝裹胯,意似旋螺,顺中求逆,意若全身腾起,自能完整一气。足有三夹,足背湾处,膝后湾处,膀胱处,此三处宜夹。手有三夹,手背湾处,肘湾处,腋下处,此三处宜夹。此六夹,是用意夹,不是用力夹,又非拼紧之谓。若一拼紧,即为死劲。死劲即断劲,断劲不能发新力。劲断气不断,气断意不断。有意无意,虚空粉碎。节节分段,处处联络,是为听劲。由听劲而臻懂劲。能懂劲,然后能随人而不虚发矣!
《金钢钻》月刊影印件。
北返途中,先生在安徽淮南巧遇拳术名家黄慕樵先生,得其健舞要义,后创挥浪、游龙、白鹤、惊蛇等健舞。
健舞者,拳式之舞蹈也,亦称拳舞,武舞。隋唐时期,健舞盛行,据传原是唐代教坊的一种乐舞,舞姿刚劲,音乐多用繁弦急管,为当时社会的一种养生与技击之法,不仅武士操之,文人雅士亦多习之,后世渐渐湮没失传。清末民初,黄慕樵先生本多年参拳之体会,揣摩敦煌唐人壁画之人物以及陶俑之舞姿,始将健舞之几个姿式仿出。先生后将健舞之精要引入意拳训练体系,习练健舞者,须以站桩达于“体整如铸、身如灌铅、肌肉如一、毛发如戟”之四如境界并以此为基础,要有严格系统的训练、扎实的基本功和深厚的思想修养,可以说,健舞是意拳在神、形、意、气、力等各个方面的集中体现,是意拳各项基本功的全面升华,是意拳将内劲爆发为外力的最佳形式,是意拳的思想修养和精神境界无比超越的艺术结晶。先生尝言:“我不敢私其秘,曾再传于从我学者,然其中能得健舞之妙者仅十余人耳。”
回到北平后,先生对多年出游的心得体会和搜集到的第一手资料加以研究和总结,针对当时武术界崇尚花拳绣腿的时弊和执着于一招一式的片面倾向,在形意拳的基础上吸取众家之长,摒弃了延习数百年的套路与固定招式招法,弃者弃,立者立,参以学理,证以体认,于年在北平开始倡导面目一新的“意拳”。
关于先生为什么改用“意拳”名,姚宗勋先生讲主要有这样两个原因:
“年时,芗师曾谈及当年改用意拳为名之意,因当时一般习形意拳者尽习套路,追求招法去道甚远,故以意拳名以示区别于形意拳。回想先生当年年少而辈行尊,独得郭老秘传,语多锋芒或少含蓄,因而遭致众嫉,致背后以疯子呼之,甚或说芗师是冒称郭老弟子等,亦促成改名为意拳之主要原因之一。”
此后不久,先生前往天津拜访同门师兄张占魁先生,据说是因为接到了张占魁先生的来信,言其在天津某处任教,收入菲薄,自天津武术馆成立后,鲜有从学者,天津武术界人士均为之侧目云云。先生询问方知天津武术馆由李洛能先生嫡孙李振邦先生的弟子薛颠先生主持,若以辈份论,薛当属师侄辈。先生当即束装赶赴津门,薛颠先生虽知先生之名却从未谋面,故刚见面时,薛颠先生颇为傲慢,问先生:“你来要学什么拳?”先生答道:“久闻薛老师以龙形名震津门,愿请赐教。”薛颠先生未加思索即贸然起座伸手,先生举手相接间,薛颠先生即已跌出,摔倒在地。薛颠先生并非弱者,默念此人身材中等,风度安闲文静,而身手如此敏捷,舍先生莫属,未及起立即高呼:“王师叔!”并对围观之弟子们说:“这就是我经常对你们提的王芗斋师爷,快都过来磕头。”后薛颠先生以自己每月工资之半数奉养张占魁先生,一时被天津武术界传为佳话。
期间,先生与李景林先生相识,李景林先生是河北枣强县人,原为奉军著名将领,民国时期中央国术馆创始人之一和山东国术馆创始人,尤擅武当剑术,为近代武术大师。先生老友齐振林先生与李景林先生为保定北洋陆军速成武备学堂同窗,是为至交。
李景林先生(右)演示武当对剑。
年12月3日,李景林先生突患痢疾在济南病故,其碑志铭《李公芳岑神道碑》即为齐振林先生亲笔撰写,情义之深如是可见。
如铭所曰:
公讳景林,字芳岑,枣强李氏。性英迈,富胆略,任侠尚义,好击剑,博涉群书。清季拳匪之乱,联军犯畿辅,乘舆播迁。时,公甫弱冠,慨然曰:“治世用文,戡乱用武。国事如此,何佔必为。”乃投笔从戎于保定陆军学校。毕业后,供职黑龙江第一镇。疆吏稔公才,擢军署参谋长。黑与俄邻,夙为边患,适大股蒙匪,谋结俄寇,肆扰海拉,剿抚议久不决。公奋起曰:“黑为奉、吉屏藩,设匪与俄通,边事益棘手,莫若乘其未协而抚之。事成可保全省,不成仅危一身,景林不才,愿单骑往。”当道韪之。至则先以温语,帖定其心,匪意稍解,晓以大义,痛陈历代异族乱华之祸,匪皆罗拜马前,感泣就抚。由此,俄不得逞,北边之乱萌以消。己未,长边防军第一团。庚申,长东北军第七混成旅,积功升长第一师。训练卒伍,信赏必罚,甘苦与共,以战则胜,以攻则克,威震遐迩,屹然为东北长城。公驻沈久,洞悉日人叵测,经营南满,大蓄戎心。屡陈扞圉之谋,事未果行。甲子,公以东北第二军长除热河都统,未履新,复拜督办直隶军务之命,兼署省篆。整军察吏,恢宏远猷,惟在职未久,弗获一一实行,识者惜之。
丙寅,息影沪滨,盱衡国势积弱不振,由于民族之羸懦萎靡,一旦疆场有事,与人抗争,必无胜算。我国旧有武术,最足锻炼体魄,体魄强则精神旺,以精神胜物质,肉搏血溅,此仆彼兴,暴邻虽强,将畏而弗敢肆其毒。爰集同志,倡设国术馆,呈请国府,树之风声,全国勃然应之。辛未,万宝山朝鲜中村案起,政府方持谨慎态度,据理以争。公知日谋蓄久,一切国际条约协定,举不足束缚其吞噬之野心,独怛然引为大感。及蒋公招谒南昌,复备陈早为预防,否恐图穷匕首见。其忠诚谋国,识在几先,为何如也。时因冒暑遄征,忧劳致痢。返济,闻辽宁沦陷,悲愤交加,竟至不起。呜呼!公之志在安内攘外,而才足以济之,傥天假之年,得所措手,当不难挫强邻而摧狂敌,乃国难方殷,赉恨以殁,是岂公一人之不幸也哉!公生于清光绪十一年二月十二日,卒于民国二十年十一月十三日,得年四十有七岁,本年一月十二日葬于枣强祖茔。
曾祖宏明,祖泰兴,考春英。曾祖妣氏刘,祖妣氏程,妣氏危。配朱夫人。子二:长书刚,北镇将校教导团毕业;次书箴,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侧室康,生女书琴。前督署寅僚议刊石墓道,光示后人,乞余为文,乃纪其行之大者,而系以铭。
铭曰:材则砥柱,器则璠玙。定远班略,治安贾书。澄清在抱,卷怀莫舒。强邻压境,仗剑欷歔。英灵磅礴,常亘太虚。
其后,先生在天津太古公司和青年会设帐,正式开始以“意拳”一名传授后学,张占魁先生将其门下后期的很多年轻弟子均推荐到先生处学习意拳,先后有赵恩庆(赵道新)、顾小痴、马骐昌、郑志崧、苗春畬、张宗慧、裘稚和、赵佐尧、赵逢尧、张恩桐等从学于先生。
形意拳同门留影于天津。
坐者右起:王芗斋,张占魁,尚云祥,张占华
年,先生44岁。是年初,中央国术馆副馆长李景林先生致信各地国术馆,发起了一场轰动全国的武术比赛“杭州国术游艺大会”,这是一场涉及各个拳种流派的实质性对抗和较量,以此明辨中国拳术之精华。各地国术馆纷纷响应,此次大会由新近成立且财力雄厚的浙江省国术馆承办。应张之江、李景林二位先生的邀请,先生携受业义子赵道新先生并伴同张占魁先生赴杭州参加国术游艺大会。先生与张占魁先生同时担任了大会评判委员,时年22岁的赵道新先生任监(检)察委员,先生在大会第二天登台表演了沧海龙吟、掇脚(用脚提起而迅,累地而沉,故名掇脚)等拳法,赵道新先生参加比试,最后获优等第三名。
王芗斋先生与参加杭州国术游艺大会部分武术名家留影于西湖三雅园(年)。左起:李子扬,孙汝江,高振东,李星阶,张占魁,赵道新,王芗斋,苏景由,禇桂亭,黄文叔。
是年10月,《意拳正轨》一书正式出版发行。此书原是先生在天津太古公司和青年会设帐传授意拳时的教学提纲,本只在师生之间传阅学习,并非问世之作,后正式出版时由先生补序。当时的意拳已经把站桩提高到了拳术训练的核心位置,摒弃了延习已久的套路及固定的招式招法,且在五形合一、六合等拳论方面亦有所突破,但可以肯定,这个时期先生的拳学思想,尚未完全洗尽形意拳(心意拳)旧说,阐述拳理多秉承郭老所传,并且沿用有不少的形意拳谱论,比如交手径法、龙法、虎法等均源于《岳武穆形意拳要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九要论》。
杭州国术游艺大会结束之后,先生应师兄钱砚堂先生之请赴上海。钱砚堂先生在清同治年间从学于郭云深先生,当年郭老蒙冤入狱,其父钱锡采老先生时任正定知府,曾有恩于郭老,钱砚堂先生亦因之从学于郭老。
先生到沪后,钱砚堂先生设宴为先生接风,极愿见先生身手,故请与先生搭手听劲,先生以师兄年事已高,逊称不敢,钱砚堂先生坚请试之。先生道:“如师兄愿看弟之学业,弟请师兄坐到身后中间的沙发上。”钱砚堂先生虽然不信,但仍笑允之,即以崩拳直取先生,先生以掌轻按迎钱砚堂先生之来拳,就在迎送瞬间,钱砚堂先生已飞起稳坐于沙发上。钱砚堂先生起身握手先生,潸然泪落:“没有想到几十年后又能重见老师风采,老师的武技有人能传下去了,真使我又喜又想念老师。”即请先生下榻家中,并宴请当时在沪诸多拳界名家作陪。
形意拳同门留影于上海。
左起:王芗斋,贾蕴高(车毅斋弟子),钱砚堂
其时,张长信先生在座,对先生技艺钦慕不已,即请钱砚堂先生介绍拜在先生门下学习意拳。钱砚堂先生曾写诗发表于报端以赞许先生,诗中有云:“夫子之墙高千仞,君既入室且登堂。”
之后,先生在上海牛庄路(旧上海先施公司后面)成立“意拳社”,正式向社会推广意拳。当时有名家高振东、张长义、张长信、尤彭熙、韩星桥、韩星垣、卜恩富、王叔和、马建超、宁大椿等人先后拜学意拳。
留德皮科名医师尤彭熙先生此时经上海闻人江一平先生介绍拜在先生门下。尤彭熙先生以后将意拳发展为“空劲”一支,号称“神拳尤彭熙”,晚年赴美在加州授徒,颇负盛名。
高振东先生早在年春已从学于先生,韩星桥、韩星垣及全国拳击和摔跤双冠军卜恩富先后投在先生门下学习意拳。韩氏兄弟因其父韩友三先生为张占魁先生弟子,遵照传统,先生令二人分别拜尤彭熙、赵道新二位先生为师,由先生亲授技艺。
当时,赵道新、高振东、张长信、韩星桥号称先生门下的“四大金刚”。
在上海期间,先生与辽宁铁岭吴翼翚先生相识,二人遂成莫逆之交。吴翼翚先生曾随阎国兴、陈光第、宋清文、陈鹤侣等先生习六合八法、吕红八势等,乃心意六合八法拳一代宗师,后曾任中央国术馆教务长、编纂委员会主任,先生曾将门下弟子如赵道新、张长信、韩星桥、裘稚和等推荐给吴翼翚先生,张长信先生后成为心意六合八法拳的代表人物。
吴翼翚先生演武
先生尝言:“我在国内参学万余里,拜见拳家逾千人,堪称通家者仅有两个半人,即湖南解铁夫、福建方恰庄与上海吴翼翚耳。”吴翼翚先生即是先生所说的“半个人”。
先生还与佟忠义、刘丕显、任鹤山等先生义结金兰,时称民国武林四大怪杰。
佟忠义先生,直隶沧县人氏,幼承家学,曾习少林六合门,后从任向荣先生习通背合一门,兼擅正骨伤科和针灸推拿科,武医名闻遐迩,年杭州国术游艺大会任监(检)察委员;
刘丕显先生,河南信阳人氏,习落地梅花拳,年杭州国术游艺大会任监(检)察委员,后任河南国术馆副馆长;
任鹤山先生,直隶独流人氏,从刘玉春先生习通背合一门,民国初期南下沪上,后入青帮,财势俱大,在武术界和帮会中享有盛名,年杭州国术游艺大会任监(检)察委员。
先生在上海传艺期间,登门试艺者络绎不绝,未曾一负。其时,世界轻量级拳击冠军、匈牙利籍拳击家英格正在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任拳击教练,因打败了我国多位拳术名家,放言我国拳术只是花拳绣腿,不堪一击。先生奋然前往与之交手,仅在接触之瞬间,已将英格击出丈许,仰卧倒地。英格后在英国《泰晤士报》上发表《我所认识的中国拳术》一文,详细介绍了他是如何败在先生手下的。从此,先生威名更是远播海内外。
年1月上海国术比赛大会留影。
第二排坐者左起第六人为王芗斋,第七人为钱砚堂,第九人为禇民谊。
年,先生47岁。是年,先生曾回深县故里,10月间为郭老扫墓并立碑,至今幸存于河北省深州市西马庄村的郭老墓碑即为当年先生所立,是为历史之见证。
郭云深先生墓碑图样
其时,上海银行家俞鲁伯先生闻知先生拳艺冠绝,所向披靡,遂与先生订立合约,由俞鲁伯先生出资,先生倾囊传授,立志培养拳学人才,拟做中国拳术环球旅行,周游世界,宣传中国拳术,以扫“东亚病夫”之耻辱。期间,先后有韩星桥、张长信、张恩桐、卜恩富等弟子入选其中,后张长信先生因赴中央国术馆担任教官,遂退出集训。
年,先生50岁。是年,先生携韩星桥、卜恩富、张恩桐等弟子北归,在天津小住后返深县故里集训,进一步深入研究意拳。
关于深县集训的情形,据卜恩富先生讲,每天的训练除了意拳的基本功练习,还要长跑锻炼体能,从乡下跑到县城,在城楼上压腿、踢腿,每天都要打沙袋,实战对抗。
另据张恩桐先生讲,在深县集训期间,由于先生要求极其严格,站桩练功之后全身疼痛难忍,当时曾几次都想不辞而别。
年,先生52岁。“七七事变”爆发,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先生为此次中国拳术环球行所投资的山东枣庄矿业股票也因战争爆发而告失败,经费难济,加之日军频繁扫荡,乡下安全难有保障,深县集训被迫中止,可谓壮志未酬,终成一生之憾事。
同年秋天,先生本欲经北平再去上海谋求生计,后为北平名宿张玉衡、齐振林二位先生之再三挽留,遂决定在北平定居。
王芗斋先生(中年时期)
其时,北平名拳师洪连顺先生在天桥设场传艺,洪连顺先生身高体壮,臂力过人,擅长形意、弹腿等,能单掌将大块城砖击为粉碎,人称“大力洪”。
洪连顺先生闻先生盛名前往请教,三试三比,第一次用形意拳的劈拳向先生进击,方觉触臂即被弹出倒地,第二次用虎形的虎扑进攻,亦被弹出倒地,第三次用崩拳,仍被弹出。洪连顺先生为求学问,不计胜负,立即向先生求教,先生即与其促膝长谈,为其讲解拳学之原理原则,洪连顺先生言下大悟,心襟广阔,思想开明,遂亲自率领自己的学生一起从学于先生,洪连顺先生的顶门弟子姚宗勋先生后最得先生赞许。
姚宗勋先生(青年时期)
为重点培养姚宗勋先生,先生曾数次在姚宗勋先生家前院居住,喜其诚笃好学,颇为青睐,有时先生哮喘故疾复发,注麻黄剂止咳后依然按时前去姚宗勋先生所住的后院授拳,姚宗勋先生劝先生以身体为重,先生回答说:“我不怕自己死,但怕把功夫带了去。”其重道之精神,治学之热诚,让人肃然起敬,而对姚宗勋先生之倚重亦可见一斑。
后先生电召韩星桥、韩星垣二位先生由上海来北平担任助教并辅佐自己,初由韩星桥、韩星垣二位先生作为姚宗勋先生的陪练,后由卜恩富先生作为陪练,前后历时三个寒暑,姚宗勋先生脱颖而出,成为先生门下的佼佼者和衣钵传人。
年,先生53岁。是年,先生在四存学会体育班开始传授意拳,体育班原设在东单金鱼胡同1号那家花园,后因侵华日军特务机关强行占用,被迫迁至东单大羊宜宾胡同1号。
体育班分为技击班和养生班。技击班设在姚宗勋先生私人寓所西城跨车胡同14号,先后吸收了韩星垣、杨德茂、李永倧、敖硕鹏、张中、张孚、窦世明、王玉祥、王斌魁、杨绍庚、王天鑅(王十川)、孔庆海、窦伯祥、窦以銮、汤汝琨、礼立、马骥良、李文涛、李见宇、王天铄、赵华舫、于永年、姚海川、郭连荫、朱垚葶、李永良、窦世成、佟国藻、焦金刚、敖硕鸿、敖硕良、郑朝向、梁揖、雷天一、罗少峰等人参加,日本的泽井健一、宇佐美信平等人也在其中。
国画大师齐白石先生寓所在西城跨车胡同13号,与姚宗勋先生寓所相邻,白石老人与先生是旧相识,故常到姚宗勋先生寓所观看意拳训练。白石老人曾风趣地说:“我与王先生都是第一,学国画找我,学国术找王先生,千万不要再乱找别人了!”
白石老人弟子李苦禅先生也时常到姚宗勋先生寓所参与锻炼,与姚宗勋先生关系甚笃,李苦禅先生因年长,大家尊称“李二哥”。
齐白石先生与弟子李苦禅留影
养生班几经易地,后设在北平太庙(今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先后有学生秦重三、胡耀贞、陈海亭、步毓昆、孙闻青及先生次女王玉芳等,李少春、马祥麟、王少兰等艺术家为充实自身技艺也先后从学先生,张玉衡、齐振林二位先生时常参加锻炼。
年,先生55岁。先生在北平《实报》公开发表声明,欢迎武术界人士亲临赐教,以武会友,共同研讨武术发展,借以倡导意拳并阐明拳学真义。来者均由姚宗勋、周子岩、洪连顺、韩星桥等人负责接待,如有意试技者,多由姚宗勋先生上场,来访者莫不畏威怀德,称服而退。
张玉衡、齐振林二位先生以自己的所见所闻及自身的实际体认,感到先生的拳学可谓是拳术之大成,张玉衡先生遂提议赠意拳名为“大成拳”,齐振林先生附议,因不合先生之本意,当时曾有意辞谢,但又不便推却,正如先生在其著作《拳道中枢》里所说的那样“友人多试之甜蜜,习之愉快,因佥以大成二字为吾拳,欲却之而无从也,听之而已”。
况且张玉衡先生已于年4月2日,在《实报》上发表题为《大成拳的命名》一文,如文所述:
“及与王芗斋相识,感到他的拳术,意味深长,平易近人,习练稍久,就感觉身体的体认与其他的武工迥然不同,并且是具体功夫,非枝节片面的工力,正合乎我生平心理所想的条件。王芗斋先生的拳术武工,师法形意专家郭云深,郭云深的工力技击,在清季末叶,算是黄河流域的第一流人物,这是多数拳术家所称道的。王君从师虽幼,因质才兼优,故能得到真传,壮年又奔走四方,更虚心于良师益友,兼旁采董海川门下武工真髓,及河南‘心意把’、‘六合步’的工夫,由经验及悟会,溶于一炉,更以形意之‘意’而引伸之为‘神经训练’,合乎卫生条件,合乎技击原理,四存学会体育班,曾由医学家何绍文先生发表专论,留意体育消息的,想都已看过了。我就我的体认及何君的证明,王芗斋的拳术武工可谓得武工的精神,合于卫生,合于技击,更合于科学及现代,以精神统一,训练神经系统,使身体各部官能作平衡的发展,神经健全,各器官的官能增加,不但可使身体健康,人格亦可随之而完善,作事能力,亦必增强,西谚有云:‘有健全的身体方有健全的事业’,故吾不揣冒昧,以‘大成拳’三字名之。”
医学家何绍文先生也在《实报》上同时发表了《四存学会体育班》一文,如文所述:
“大成拳,合乎卫生自卫的道理,大成拳名乃同人等所加的名号,非王芗斋的自称,合乎卫生自卫,合乎科学,更能合理的推进,而又能发扬国粹,保存数千年拳学精髓,命名大成拳,亦足当之无愧。”
张璧先生的《大成拳的命名》与何绍文先生的《四存学会体育班》同时在北平《实报》刊载。
大成拳”一名遂由此传开。从年至年,意拳曾一度称大成拳,后虽恢复意拳一名,但因大成拳一名已人称多年,广为流传,至今意拳与大成拳二名同存,实为历史的产物。
同年6月,先生接受了《实报》记者的采访,此后,《实报》陆续分四部分以《大成拳宗师王芗斋谈拳学要义》为题,全文刊登了先生回答记者的提问,《新民报》也同时刊登了《大成拳宗师王芗斋访问记》。
关于这段历史,姚宗勋先生是这样回忆的:
“我认识先生就是在年秋天,后来在年,在现在的北京东单金鱼胡同一号,那里是四存学会体育班组织,王先生在那里任教,推广他的意拳。到年6月,那期间推广意拳在北京知道他的人很多,这就是历史性的关系啦。过去好多的老拳家对他都熟知了,后来就不熟悉了,因为外出几年也都知道他。所以,在那时候他对于当时的拳术崇尚于套路呀、表演呀,他认为既失真,从前传统的优点没有了,又保守,又不往前发展了,所以他把意拳改名叫大成拳。这是年,并且在报纸上发表过他三篇对于拳术的看法。头一篇是年6月,当时北京的《实报》、《新民报》都转载发表了题目为《大成拳宗师王芗斋谈拳学要义》,这是头一篇,头一篇并不是一天登完了,而是连续登的,到7月份发表了第二篇,题目为《大成拳宗师王芗斋访问记》,也是连续登的。到年9月中,第三篇还是《大成拳宗师王芗斋访问记》。在头一篇里谈拳学要义,就牵扯到当时在北京流行的拳,如太极,形意,八卦,通臂等,当时他着重批判了这几个拳,对于别的拳种就是一带而过,就贯穿在他这三篇文章里头,除了讲他的学术观点以外,对于别的拳种都涉及到。在第一篇谈的拳学要义以后,那时我们就从金鱼胡同搬到大羊宜宾胡同一号,也是在东单,那房子呢,被日本特务机关非要占了不可。所以就被迫搬了出去,暂时借的大羊宜宾胡同一号。他又发表了这些东西,当时他为证明他说的是实话,就希望各拳派的老师到那儿去观摩交流,理论也好,谈拳也好,按现代说就是比划比划,都欢迎,当时定的是每星期日一点到六点,这是一个礼拜一次,等到9月份的第三篇文章发表呢,又加了一次,是礼拜五跟礼拜六,这说得就更明确了,说我所在报纸上发表的这些东西,不是为我个人,我为中国的拳派,知我罪我,笑骂由人,我这是好意,还是希望咱们同道的名誉教头到这里来,咱们谈谈,如果你要比我好,我一定就帮着你推广,还是希望大家去交流观摩,这就说得更明确了,咱们从理论上探讨也可以,推手也可以,推手比散打文明多了,咱们真打也可以,都欢迎。所以,在这个时候因为去过人,陆续去过,只是正式的不多,可是非正式的也不多,因为在当时有的人不愿意公开去或正式去,因为正式比赛要败了,万一被报纸登出来,自己就没饭碗了,不体面了,所以不敢去比。当然也有过几次公开的交流,这是年,41年到43年,还陆陆续续有这些事,到44年后几乎没有这事了。”
《大成拳宗师王芗斋谈拳学要义》刊载于北平《实报》
《大成拳宗师王芗斋访问记》刊载于北平《新民报》
年12月12日,山西形意拳大师车毅斋先生之再传弟子武丕卿先生在《新民报》上以《专守武穆正宗——大兴县第一国术社社长武丕卿访问记》为题发表文章,自我标榜,语没郭老,先生遂派姚宗勋、敖硕鹏等先生与之多方交涉,双方约定时日,在崇文门外花市大街火神庙大兴第一国术社所在地比武印证,最后以姚宗勋先生完胜武氏而告终。
此后,先生将技击班全面委托给姚宗勋先生负责,其训练内容以技击为主,兼顾养生,先生自此不再公开传授技击,只是不时来姚宗勋先生寓所指导。经先生所允,姚宗勋先生代师比武,代师传艺,深为同门师兄弟所敬仰,故前辈有言,凡年代从学意拳技击者皆受姚宗勋先生教益,大家尊称姚宗勋先生为“姚师哥”。
至年,先生先后给在技击上有成就的六位不同时期的弟子赐名:赵恩庆赐名“道新”,韩星桥赐名“道宽”,卜恩富赐名“道魁”,张恩桐赐名“道德”,赵逢尧赐名“道宏”,姚宗勋先生赐名“继芗”,示为己之衣钵传人。
整个年代,在先生及其衣钵传人姚宗勋先生等为代表的弟子们共同努力下,意拳发展进入到了一个崭新的鼎盛时期。
时值日寇侵华,国土沦陷,日本帝国主义为实现扩张野心,欺骗国际舆论,达到侵略目的,着手建设所谓的东亚新秩序,也就是后来大东亚共荣圈的前身,妄图以军事、经济、政治、文化等手段永久占领和统治亚洲和西南太平洋地区。
年5月,日本在东京举行东亚武道大会,邀请南京汪伪政权参加,并通过伪新民会特别顾问武田熙邀请先生出席,先生认为“这是儿皇帝的政府代表团”,遂托病坚辞谢绝,南京汪伪政权组织马良为首的代表团前往参加,主要成员包括唐凤亭、唐凤台、关云培、吴斌楼、方枝林、郭宪亚、张思赞、励勤、马祖仁、任希昉、李广远、龚永福、王保英、王荣标、王侠英、王侠林、宝善林、陈德禄等人。
此前先生曾于报端刊文,公开以武会友,随后,诸多日本武道高手如八田一郎、泽井健一、日野、渡边、宇佐美信平等闻先生之盛名,先后到北平与先生比武,先生不畏强顽,技服来者,大长中国武术之威风,力挫日本所推崇的武士道精神。
八田一郎时为日军大佐,柔道六段,曾代表日本参加年柏林第十一届奥运会自由式摔跤比赛,要求与先生比试,八田欲掳先生手腕用招,谁知两手刚一接触,立即被抖得腾空离地,身贴墙壁后倒在地上。八田倾心拜服,许以日本拳界最高荣誉和至尊地位,拟请先生赴日本传授意拳,先生以年老多病婉拒,实则日寇侵华,不愿与日本人多有往来,但因八田坚持要拜师学艺,为避免纠缠,先生嘱其前往姚宗勋先生处就学,因八田乃是行家,于是叮嘱姚宗勋先生说:“勿忘日寇侵华,乃中国之敌,故功夫不可传真艺,但道理则千万不可讲错,否则将贻笑方家。”先生爱国之至诚,处事之分明,如是可见。
后又有泽井健一,原在驻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中担任武术教官,骑兵少佐,柔道五段,剑道四段,据说当时已弃武经商,与先生比试失败后,多次恳请拜在先生门下,成为唯一拜师先生的国外弟子,实则就学于姚宗勋先生。经先生所允,泽井健一回国后,改意拳名“太気拳”传于后世。关于这段经历,他在自己年出版《实战中国拳法——太気拳》里有非常详细的回忆和描述。
他说:“我在那一瞬间完全失去自信,眼前一片黑暗,我只能求教于王先生,没有其他办法了。于是,我把先生常说的站桩作为重点,每天不断学习,学习当中我也明白了悠久的中国武术。以后,我在领会大成拳的基础上,创造了太気拳。因为我是外国人,我不能称大成拳,而使用気字,从新的起点称为太気拳,并得到了先生的许可,我在今日以能够理解这种传统拳法而自豪。”
他还说:“我曾向中国最了不起的拳法大师王老请教真正的武道和真正的拳法,在这以前,我对武道,尤其是剑道和柔道是很自信的,但自从师事王先生后,我才被教知真正武道的伟大。”
尤其是与先生交手的情况,他也有详细的描述,他说:“和王先生交手时,我是柔道五段,剑道四段,年轻力壮,因而对自己的腕力有些信心。当我作为王先生对手时,我总是先抓王先生的手,想先施展我的手法,但都被王先生把我弹飞出去。因而我了解到想冷不防抓住王先生施展手法是不行的,所以我和王先生对手时,我要求先生作成对抓状态,我想抓王先生的左袖和衣襟往外扔,如果失败时再用寝技,也许可以。然而,刚刚搭手的瞬间,我的右手就完全被扼住,而我突然被弹飞出去,我们几次交手,结果都是一样。而我每次被突然弹飞之际,心脏的部位也被轻轻打一下。当然,即使被轻轻打一下,好像心脏被电击而动摇的样子,感到有一种刺痛和恐惧。就是这样我还是不够明白,并不甘心认输,于是我请求试剑,想用剑道取胜。我手持竹剑,先生用一短棍,我用竹剑猛劈狠刺向先生打去,使尽全力,却无一能胜。事后先生对我说,不管是剑,还是棒,都是手的延长。”
泽井健一先生演武
日野当时是侵华日军驻北平部队的武术教官,柔道六段,由泽井健一介绍,与先生约定在西城跨车胡同14号姚宗勋先生寓所比武。日野认为先生有邪术,所以怀抱一只公鸡,随后抽出军刀将公鸡脖子一抹,用鸡血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圈,示意在圈子里与先生较量。谁知双方刚一接触,日野即被先生摔在院里那棵挂沙袋的大枣树杈上,掉下之后晕厥过去,醒来之后高呼:“魔术、魔术!”
国画大师齐白石老先生目睹这一精彩场面,当即赋诗一首:
原说日落天已黄,九洲仍有北斗明,
庭院周旋只一刹,布衣群中堪玲珑。
假虎假威非真烈,黄尼包中一庸颙,
亡魂幽灵应犹在,万里彩云观长虹。
年,先生59岁。在早年著作《意拳正轨》的基础上,先生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深刻阐述了中国拳术的真谛,完成其代表作《拳道中枢》(又名《大成拳论》),这是先生的拳学思想和拳术实践进一步发展与完善的智慧结晶,使意拳在拳学理论上以及养生与实用方面得到了全面的提高和升华。
先生不仅是我国近代拳术界的巨擘,而且他还是一位拳学改革家和理论家,他为发扬中国拳学,扬名世界,鞠躬尽瘁,奋斗终生。在《拳道中枢》里,先生对于中国武术界流传至今的弊端,敢讲别人不敢讲的话,敢揭别人不敢揭的短,语言未免偏激,着意实在诚恳,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拳术家维护拳道之心甚真、弘扬拳道之意甚切以及“知我罪我,笑骂由人”的大无畏精神。
先生认为,拳学一道,不是一拳一脚谓之拳,也不是打三携两谓之拳,更不是一套一套谓之拳,乃是拳拳服膺谓之拳。
他提出,大动不如小动,小动不如不动,不动之动乃是生生不已之动。正是根据这样的理念,先生向来主张“欲知拳真髓,首由站桩起”。
先生还认为,拳本无法,有法也空,一法不立,无法不备。因此,他主张废除人造的拳术套路和固定的招式招法,强调意念引导动作,他引用前人的话说“执着己身永无是处,离开己身无物可求”,并据此对中国武术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胆革新。
他在年代初期就提出了“超速运动”这个名词,以此来形容意拳的训练理念和方法,他说其威力之大,犹如“雷霆之鼓舞鳞甲,霜雪之肃杀草木,其发动之神速,无物可喻之,是以余对此种神速运动,命名之曰超速运动,言其速度之快也。”
他认为习拳之主要目的,首先是健康,其次是自卫,再者是理趣,正如他所讲的那样,若从迹象比,老庄与佛释,班马古文章,右军钟张字,大李王维画,玄妙颇相似。他的这种“但求神意足,不求形骸似”的拳学思想,真可谓达至大成之境界。
年,先生60岁。日本投降,抗战胜利后,李宗仁先生出任北平行营(后改北平行辕)主任,在中南海设置行营办公机构。先生当时居住在中南海霜红楼寓所,不得已迁出中南海,居住在位于崇文门外三里河鞭子巷二条的弟子程志灏先生家里。
每日清晨,先生都到北平太庙(今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散步,知情者越来越多,大家相聚在一起,继续跟先生学习站桩,人员逐渐增多。
北平太庙(今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
年,先生62岁。由王少兰、秦重三、胡耀贞、陈海亭、孙闻青、李见宇、于永年等人发起,呈请设立“中国拳学研究会”,手续由窦世明先生具体负责办理。
名为“中国拳学研究会”,乃是存有泯除门派、互相切磋、发扬中国拳学之深意所在。练功地点在太庙东南的四角亭,先生任会长,倡导以精神假借和意念诱导为主要手段的意拳站桩功,此处练功者每日清晨多达百余人。
最初不相信站桩能够强身治病的人说这些人都是吃饱饭撑的,还有人说先生会定身术,把这些人给迷住了。也有人看到参加站桩练功者日渐增多,就想其中一定有道理,不会都是傻子,同时经真实受益者现身说法,参加站桩锻炼的人越来越多,对一些医药无效的慢性病患者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为以后开展站桩功疗法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可以说,在北京乃至全国以站桩作为体疗手段的历史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年,先生64岁。北平和平解放后,“中国拳学研究会”因故停办,改为冬季在中山公园唐花坞前,夏季在西北角后河边树林教授站桩功,从学者依然很多,多以养生健身治病为主,已不再教授拳法。
王芗斋先生与部分弟子和学生留影
先生晚年主要致力于研究站桩功治疗慢性病,在医疗保健、延年益寿方面独有心得,跟从先生学站桩的患者很多,但从未发生过任何偏差或不良副作用,这与先生主张“内虚灵,外挺拔,舒适得力为基本不动的原则,更以刚柔、虚实、动静、松紧同时起参互错综作用”,并以此作为站桩的教学方法和指导原则有着密切的关系。
年,先生65岁。新中国成立中华全国体育总会筹委会,由共青团具体负责实际工作,廖承志先生时任共青团中央副书记,在武术组负实责,因仰慕先生,遂聘请先生出任中华全国体育总会筹委会武术组副组长,参与武术工作。
先生自髫龄习艺,时已年过六旬,平生以发扬中国武术为己任,本欲藉此大好机会,将数十年研习所得为中国武术大放异彩,初不意武术组副组长一职,不过只在号召而已,政治影响远大于学术研究与实践,且先生每每于会议中谈及拳学之原理原则,时有格格不入之感,不久即自请辞呈,外出去职。
年,先生70岁。先生在北京和平门外琉璃厂东北园21号居住时期,由沈其悟教授和于永年医师协助,整理出站桩功姿势二十四式,分为基本功姿势、辅助功姿势和四肢功姿势三类。
年,先生73岁。应中国中医研究院的邀请,医院开展以站桩为主要手段治疗各种慢性疾病,为解除患者痛苦,恢复人民健康做出了贡献,从此站桩功和养生桩之名大彰于世,此乃先生多年辛勤教授和热忱指导的结果。
因学术原因,先生坚持叫“站桩”而从来不叫“气功”,因此,国内气功界名家受先生教益者甚多,但先生却始终较少与气功界人士密切往来,作为先生的衣钵传人,姚宗勋先生后来也始终秉承先生的学术观点和治学态度,婉拒北京气功研究会的邀请,坚持意拳以武术面向世人。
王芗斋先生闲暇留影
年,先生76岁。河北省卫生厅段惠轩厅长闻先生盛名,诚聘先生到保定河北省中医研究院工作,教授站桩养生功法,治疗和预防各种慢性病,并委派专职秘书,一方面帮助先生整理关于意拳方面的资料和站桩功临床经验,另一方面可以照顾先生的生活起居。
年,先生77岁。在保定召开的河北省气功学术会议上,先生曾表演健舞之“勒马听风”,并做发力动作,会议室地板为之颤动,与会者为之咋舌,惊询先生从何而来,段惠轩厅长戏言:“这是我从北京垃圾堆里捡来的。”先生则笑而不答。
王芗斋先生演武
年7月12日,先生在天津三女儿王玉白家中去世,享年78岁。
当时,在场的有王玉白女士,先生干女儿刘富恩女士,她是先生弟子程志灏的夫人,天津跤坛名家“大老九”张魁元先生等人。
古人云:独往而不群,沧海成桑田。
遥想先生当年,笑傲江湖,纵横天下,特立独行,意蕴深邃,作为中国武术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武学大师之一和意拳的开山鼻祖,其拳学造诣之境界,令人神追梦往;其拳学思想之精辟,令人醍醐灌顶;其拳学革命之精神,令人高山仰止;其拳学经历之传奇,令人荡气回肠;其拳学意义之深远,令人极尽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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